第43章 共處一室

安國寺不愧為鄴鄲城最大的廟宇,裏裏外外的人流絡繹不絕,大多提著裝滿供奉物品的竹籃。擺放佛像的大堂中香火鼎盛,就連寺廟上空也泛起縷縷青煙,微風拂過,空氣裏都隱約帶著淡淡的檀香味,給人一種安寧的感覺。

葉禾隨著夏年德來此的路上心情本是激動的,然而買過紅木大門當進入堂內,嗅著寧神的清香,聽著手持念珠的白須老僧輕念佛經,心中漸漸平靜下來。佛堂前,葉禾同所有的香客一般,焚三支清香作揖後奉於鼎爐上,隨即緩緩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虔心冥想許久,再又躬身拜了三拜。

“施主是夏姑娘吧?”

起身之時,就見一個小和尚立於身後,頷首禮貌問道。葉禾微微一愣,隨即笑著點頭:“正是。”

“寺裏已照夏大人的吩咐備好齋菜,施主請隨小僧來。”

“有勞小師父了。”

葉禾靜靜跟在小和尚身後,轉過前麵的佛堂,從一個拱形園門中穿出,經過鍾樓,再沿著石砌小道走了一會兒,眼前便豁然開朗,讓人精神為之一振,佳木林秀疏疏朗朗,長廊曲折赤壁朱簷,錯落有致,高低不一,禪房屋宇透著古樸的氣息,但許是時常修葺,並不顯得老舊。

小和尚走向一間普通的客堂,側身站在門邊,單掌立於胸前說道:“施主請進。”

葉禾點頭,道了聲謝,暗暗深吸一口氣,便推開門走了進去。

寺廟中的客房擺設十分簡單,無需四處環顧,一眼便可將屋內看盡,卻見裏麵除一桌四椅,幾道齋菜,及牆上一張巨大的佛祖畫像外,便隻有夏年德一個人。

葉禾心下正覺疑惑,就見夏年德站起身來,走到牆壁將那幅佛祖畫像撩起,露出後麵約有一人高的木門,轉頭說道:“時隔三年,皇上雖有所鬆懈,但為防萬一,還是小心些好。進去吧,八爺在裏麵。”

經過這麽一番兜兜轉轉,葉禾已有些急切,沒有回話便精致推開木門走入。青煙環繞,房內肅靜,在緊閉的窗邊,葉禾終於見到了那不知該說是陌生,還是該說熟悉的身影。

八爺正坐在竹椅上,微垂著頭專注的翻閱一卷佛經,手邊擺放著一個香爐,有淡淡的白煙溢出,讓他略顯消瘦的頎長身影有些飄忽。他就那麽一動不動的坐著,安靜得仿佛與世隔絕一般,素淨的青衫,簡樸的木簪,安然的眉眼,比起身份尊貴的皇家子嗣,反倒更像與世無爭的平常書生。他今年才二十四歲,這樣的年紀是如何也稱不上老的,然而他的鬢發間卻已經有了白絲,透著難言的滄桑。

葉禾雖有意放輕了腳步,然而還是不免發出細微的聲響,八爺若有所覺,抬頭看向她,放下手中佛經,微微一笑:“你來了。”

他說得那麽隨和,神情那麽親切,仿佛沒有這三年的分別,沒有被圈禁的苦楚,亦沒有長久不見的生疏。葉禾原本有些緊張的心平靜下來,語氣也變得自然輕快起來,輕輕點頭笑道:“來了。”

“吃過飯了嗎?”八爺側過臉溫和問道,說著伸手指了指一旁的竹椅。

“還沒有。”葉禾搖了搖頭,邊說邊在竹椅上坐下:“這安國寺建在半山坡上,走了大半個時辰才上來,早就餓了。”

八爺微微抿嘴,指著麵前的木桌笑道:“我也是,正好這些菜還是熱的,一起吃些吧。”

桌上都是寺裏普通齋菜,並不多,僅僅隻有四道,一盤粗麵饅頭,一碟素炒生菜,一碗清水豆腐,還燒了個豆豉苦瓜。葉禾也不客氣,拿起一個饅頭便放進嘴裏,然而牙齒合上時才發現這饅頭十分生硬,兩顎用了不少力氣,才終於咬下一口,但嚼在嘴裏如同石頭碎渣一般,連吞咽都困難,更別提有什麽滋味了。

八爺卻如同沒有味覺般,麵色平常,不緊不慢,緩緩將一個饅頭吃下,抬頭見葉禾手中的饅頭還有大半,仿佛想起了什麽,伸手拿過她手中的饅頭,再遞來一雙木筷,望著她的目光親切柔和,輕聲說道:“別吃饅頭了,吃菜吧。”

葉禾暗暗感慨他的細心,但又對自己的挑食有些不好意思,猶疑間,卻見八爺竟將她咬過幾口的饅頭放到了自己嘴邊,饅頭邊沿處她的牙印清晰可見,甚至還微微帶著羞人的濕意,八爺卻自然而然的送入了他的薄唇中,一口口溫吞的吃下,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自在和窘迫。

然而不知為何,葉禾臉上卻變得有些發燙,秀少鑰也曾吃下她咬過的東西,或許因為他才是個十幾歲的少年,葉禾心中並沒有什麽異樣。然而現在換成八爺這個成年男子,葉禾竟有些羞澀起來,不敢去看他的肉色的嘴唇,埋頭夾起桌上的菜吃著。

桌上的青菜豆腐和苦瓜也都是味道寡淡,沒有半點油水,不過比起那饅頭卻是好了太多,葉禾是真的餓了,竟一口氣將三道齋菜吃了個十之八九。

葉禾放筷時,卻見八爺目光在桌上掃過,隨即竟下意識般伸手捏起筷子,吃著盤子裏的剩菜。

葉禾看著不動聲色,心中卻是暗暗難過,八爺如今連那樣生硬的饅頭都吃的津津有味,剩菜亦絲毫不願浪費,可想而知這三年來,他在子竹院過著怎樣清苦的生活?

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八爺輕輕放下筷子,忽然笑著問道:“剛才聽你說,上山走了大半個時辰,可覺得累?”葉禾見他有意移開她的注意,便也收起心中情緒,又恢複了常色,說道:“有一點。”

“過來些,坐到這裏來,背過身去。”八爺微笑著招手,輕輕在自己身邊比劃了一下。葉禾雖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還是聽話的坐到了他的身邊,背對著他。

很快,便有一雙修長纖瘦的手落在了葉禾的肩上,力道適中的按捏,精準的落在肩部穴位,葉禾微微一怔,隨即在這熟悉的舒適下,心中升起了淡淡的暖意,整個人也隨之放鬆下來。

“這些年,在夏家過得還習慣嗎?”

八爺手上動作不停,如同閑話家常般問著,葉禾輕輕點頭:“尚書大人對我就像對親身女兒,沒受過什麽苦。”

“那就好。”耳邊傳來輕歎。葉禾猶豫了片刻,終是忍不住問道:“你呢?在皇宮過得如何?”

肩上的手輕輕一頓,很快又恢複如常,開懷道:“說不上過得好,但總算是清淨的。”

葉禾微僵,心中又忍不住苦澀起來,清淨?整整三年沒有個可以說話的人,也不能踏出那小小的院子,隻能對著簡陋的木屋和院裏的竹子,這樣的生活到底是清淨還是寂寞。

許是察覺到她的僵硬,八爺搖頭輕笑一聲,安慰道:“你不必難過,帝王之家本就如此,皇宮更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地方,成王敗寇,我現在還能活著就已經很好了。小時候父皇就總教我要學會狠下心腸,一次送了條進貢的雪白獒犬給我作為玩伴,經常與我同吃同睡,喂養了兩年。我與那犬感情深厚,哪怕它生了點小病都緊張得要去叫太醫來看,它對我也忠實信任,無論我走到哪裏都形影不離。卻在一日,父皇給了我一把利刀,將我和獒犬關在一間空蕩的小屋,要我親手殺了它。”

葉禾的心提了起來:“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不忍狠心下手,父皇將我和那獒犬在空屋裏關了兩天,不給吃食也不給水喝,說是我何時將它殺了,便何時放我出來。兩年的相處,那獒犬是我一手養大,早已把它當作親人朋友,將那把刀拋到角落,餓得大哭也不肯殺它。但那獒犬似乎餓極了,竟在第三天早上向我猛撲過來,一口便咬在我的手臂上,我當時驚得忘記了哭出聲來,最後的意識便是痛得暈了過去。”

葉禾聽著暗暗為他心疼,焦急的脫口問道:“那獒犬竟要吃你!?你怎麽樣了?”

八爺輕笑出聲:“有什麽好緊張的?若有事現在就不會在這裏了。醒來時我發現自己睡在寢房,原來父皇一直讓大內高手在外監視,在我暈過去後,便及時將我救了下來。那次傷得極重,手臂上的一塊肉差點被咬下,整整養了兩個多月才好,父皇那時便告訴我,這世上沒有什麽感情是不會動搖的,在攸關生死和命運的緊要關頭,無論是與你感情多麽深厚的人,都會背叛你。”

葉禾皺起眉,不認同的搖頭:“那獒犬隻是畜生,不能與人相提並論。”

“你說的對,我當時也是這麽想的,所以並沒有把父皇的話放在心上。”八爺語氣淡淡,仿佛在說著與自己無關的話:“我與皇兄幼時感情也是很好,一同上書院,一同玩遊戲,一同逃學,一同挨先生的責罵,算是親如手足。當年父皇駕崩時,立下的詔書上寫的是我的名字,還暗暗傳了一份密詔,叫我務必要盡快將皇兄鏟除。”

“你沒有照做,對嗎?”葉禾聽著,已經隱約猜到後麵發生的事。

“如果當時照父皇說的做,便不會有今日了。若非左腿殘廢,恐怕我早就已經不在人世。”

八爺話中隱約含著慶幸,似乎並不為自己成了瘸子而悲戚,反倒是為天大的恩惠一般。可知他本應該有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身份,坐在金鑾大殿的龍椅,受萬民敬仰百官朝拜,而非落得如此境地,然而,這一切竟都是他心軟所致!

這樣一個本性善良的男子,為何要遭到如此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