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江紅 怒發衝冠(三)

長煙病了,病的一塌糊塗。

她無數次的夢見譽來到她的床榻旁,滿臉鮮血。

她如同在油鍋裏煎熬,恨不得馬上化身成一縷青煙,就這樣消散,追尋譽而去。事到如今,她似乎明白了,對於譽的不舍,更多的是如家人一般的眷戀。譽是她與這個世界的唯一牽連,失去了譽,就像又一次失去了父母血親。

當郭雲生來到她的病榻前時,長煙已經氣若遊絲。

“不能讓她就這麽死掉,陛下要柳美人穿著大漢第一錦入殮,馬上去找太醫來,無論如何也給我延命百日!”

這次來的是王淳,陛下的禦醫。

他搖著頭。

“這女子根本沒有求生的意誌!臣也無能為力啊!”王淳無可奈何的歎著氣。

劉弗陵的龍輦,第一次來到未央宮的織室。所有人都不覺得奇怪了。

這幾日以來,陛下做了太多荒誕不經的事情。寵幸男寵黃少原,冷落如花似玉的周嫣,與帶大自己的管事宮女**,出入掖庭獄。這次,屈駕來往織室又有什麽稀奇的呢。

永巷裏所有的女子都開始躍躍欲試的想象著飛黃騰達了,既然陛下能垂愛柳伶那樣的大宮女,就說明他不僅僅喜歡男人,況且,比柳伶貌美年輕的宮伶簡直不計其數,一時之間,整個宮中,豔光浮動,暗香傳遞。

劉弗陵走下龍輦的一刻,多少女子露出驚羨的神色。

她們躲在剛剛發芽的灌木叢裏,癡癡的笑著。她們的君王擁有冷定卻多情的眸子,如深潭的水,閃著寒光,卻引誘著人冒著幻滅的危險投入其中。

劉弗陵並未發覺他的到來勾動了多少蠢蠢欲動的春心。他隻一抬腳,便消失在她們的麵前,玄色的龍袍和閃爍的冠冕,如天神的衣冠,奪目卻在最撩人的一瞬間消逝。

屋子裏,長煙奄奄一息。劉弗陵俯身來到跟前。

“陛下,請離遠些,這女子是將死之人,會把病氣過給您。”王淳忙上前阻攔。

劉弗陵皺著眉,卻並沒理會太醫的勸告。眾人不敢靠上前來,胡亂近身陛下,是要被治罪的。隻有郭雲生,俯身道:“陛下,還是聽太醫的吧。”

“朕要她活著,至少,她要為朕再織最後一匹錦!”他決然道。迷離的雙眼,透出不容置疑的光。

王淳隻有又拿出銀針。

“老臣再試一次。”

劉弗陵再次俯身看去。長煙的臉色已經如失去水分的花瓣,幹澀萎黃。深陷的眼窩,似乎還有未幹的淚痕,原本無暇的瓜子臉,已經尖瘦的沒了先前的秀麗。

是什麽事,使得這女子這樣絕望?

劉弗陵忽然感到一陣錐心的疼痛,那種絕望的無助,他竟在一瞬間感同身受。他想起一個多月前,她曾經在上林苑抓住自己的衣角,莫名其妙的問,商譽呢?而今,他恍然大悟,相必當時長煙定然是知道了哥哥的死訊,所以才會瘋瘋癲癲驚擾了聖駕。想到這裏,他禁不住伸出手去,輕輕的撫上了她的臉頰,他還記得那日的冷風中,她的臉卻燙的可怕。

他一直桀驁不馴,即便當時商譽沒有死,也定然活不到現在,而自己的理由竟然是那兩隻畜生。想到這裏,他不由得悲悔的歎了口氣。帝王之怒,將澆滅多少人生的希望!而這個道理,竟是柳伶的死才讓他真切的感受到的。

他沉重的喘了口氣。

“她還有淚,絕不會這麽死。”

他轉過身去,朝郭雲生遞了個眼神。

郭雲生忙俯身上前,將一個綠色的小玉瓶交到王淳手上。

“這是玉露!”王淳大吃一驚。

自先皇建神明台,置仙人承露至今,除了天子,再無第二人用過此物。

“陛下,此乃空中精露,氣之精華,怎可——”

劉弗陵一擺手。

“若當時柳伶尚存一息,朕便會這麽做。隻是,上天不給朕這樣的機會。”說著,他轉過身去,眸子竟有些微紅。

王淳隻有點點頭,卻暗自心驚。這樣的天子,怕是自高祖以來,再無第二人了。

夢魘中,一片桃花競相開放。

好美的桃林。她朝林子深處踱去。遠遠的,一個男子朝她走來。

“譽哥哥!”長煙大聲喊著。

那男子渾身被光霧包裹著,看不見樣子。

“譽哥哥!”她掙紮著向他跑去。

然而,那男子卻越來越遠。可怕的是,她無論如何都看不見那人的樣子。她拚命的想,譽到底是什麽樣子。

當她睜開酸澀的雙眼時,眼前逐漸清晰的,竟然是陛下關切的臉。

她張了張幹裂的唇,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王淳高呼奇跡。郭雲生也湊上來,低聲道:“長煙,可認得人嗎?”

長煙說不出話來,隻能點點頭。

劉弗陵終於長長的舒了口氣,點點頭。

“帶她回宣室殿。”劉弗陵緩聲道。

“諾。”郭雲生俯身應是。

消息傳到長樂宮,鄂邑冷哼著。

一個俊朗的年輕人盤膝而坐,麵色有幾分慘白,神情落寞。

“你隻是晚了一步。”

鄂邑淡淡的笑著,揮手將一隻步搖插在雲鬢。

“陛下接她過去,想必會照顧的更好。總好過就此與你亡命天涯。”她得意的看著鏡子裏男子漠然的臉。

“你若是這樣出現在她麵前,不但帶不走她,陛下還會殺了你。”她再次說道。

男子仍舊垂首不語。

鄂邑注視著鏡子裏的人,淡淡的一笑。伸手從妝匣裏拿出一樣東西,扔到他的麵前。

男子緩緩抬起眼睛。

那是一個青銅的麵具,雕成饕餮的樣子。

良久,他伸出手去。

有時候,我們都知道選擇隻有一次,因此,有些人和事,注定會走向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