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江紅 怒發衝冠(一)
現在,幾乎人人都知道,長樂宮和未央宮已經鬧翻。
小黃門又一次來報,長公主並沒有將柳伶帶回長樂宮,而是直接命人囚禁在未央宮的掖庭獄中。
劉弗陵忙帶人前去,卻被掖庭令張賀擋在了門外。
“陛下,掖庭獄不是陛下來的地方,還是請陛下回去吧。”他俯下身去,瘦高的身體像單薄的紙片。
“你給朕滾開!”劉弗陵怒目而視。
張賀卻不急不忙。
“陛下,先皇臨終時,將後宮之事全權交給長公主,小人也是不得不從啊。”
劉弗陵聞言,轉頭看向此人。
隻見他雙眼外突,顴骨奇高,皮膚黝黑,麵色極差。
“陛下臨終時吩咐過,視長公主為皇太後。”他不卑不亢的答道。
劉弗陵狠狠的瞪著他。
“果然是酷吏張湯之後,竟如此頑固!”
這時,身後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本宮要見柳伶。”
隻見一個瘦小的身影帶著一行人,快步走了進來。
“哼。”劉弗陵見是上官燕,冷哼著轉過身去。
因為痛恨上官桀,竟連同他的孫女一同去恨了,盡管心裏知道她的無辜,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和顏悅色。他是個有仇必報的人,不可能容忍上官桀再這樣胡作非為,他踐踏了帝王的尊嚴,怎可就這樣放過。
上官燕垂著眼,不敢與劉弗陵對視。
張賀露出為難之色。
“你不過是個掖庭令,若是長公主問下來,就說是本宮要見她,這有何不可。況且,我來是給她送些吃的,她好歹也是伺候過陛下的老宮人。”說著,她命巧智拿出一個提籃,裏麵果然裝著一些飯食。
“本宮用鳳印擔保這女子不被陛下帶走如何?”
她的話,如一記重錘,錘在劉弗陵的心裏。他頓時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這女人怕是瘋了。
張賀有些無奈,似在心裏權衡著利弊。
上官燕又道:“陛下是九五之尊,若為了這些小事和你們爭執太失身份。況且,這未央宮是他的,你們不過都是奴才,何苦這般食古不化。就算長公主是長管後宮女眷之人,那本宮呢?難道她囚禁的人,本宮這個皇後,連見一見都不行嗎?張賀,你是不是糊塗了!”她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聽的張賀一個激靈。
“諾,小人的確是糊塗了。小人也是怕長公主怪罪——”他忙命人打開了門。
陰冷的潮氣迎麵撲來。
上官燕忙用手捂住嘴巴,邁步走了進去。
劉弗陵沒想到她竟有這樣的魄力,索性也不說話,從懷裏掏出一支黃色的帕子,遞給她。
上官燕接過帕子,凝視了弗陵半晌,這才用手帕擋住口鼻。
二人帶著不多的幾個宮人,來到最裏麵的地牢。深冷的,如洞穴般的地牢。劉弗陵從沒有想過,未央宮,自己的家裏,竟然還有這樣可怖的地方。上官燕深一腳淺一腳的跟在劉弗陵身後。張賀在前麵帶路。
然而,當打開牢門的時候,所有人都驚呆了。
張賀“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陛下恕罪啊!”
劉弗陵早已衝了上去。
柳伶的身體好似一片衰敗的枯葉,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嘴角滲出絲絲的鮮血。一雙細長的眼睛狠命的睜著,卻泛著漆黑的死氣。
劉弗陵奮力將她抱起,然而她的身子已經冷了,僵直的伸著四肢。
上官燕尖叫著抓住巧智的手,食盒滾落在地。
劉弗陵的嗓子裏發出一陣咕咚聲,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柳伶,醒醒!你給朕起來!”他拍著女子蒼白的臉。
“不行,不行,朕還要封你做美人,你怎麽這麽睡著了,快起來!起來謝恩啊!朕帶來了聖旨!”
說著,他從懷裏掏出了一個明黃的卷軸,手卻不斷的顫抖。
柳伶的眼,怨毒的睜著。
劉弗陵俯下身去,將頭埋在她冰冷的懷裏。
地牢裏沒有月光,他的如月光般的女子,含著未泯的愛戀,和對這個宮廷的詛咒,死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
良久,劉弗陵終於將頭抬起來,柳伶嘴角的黑血在燈火裏那麽刺目。他覷著腫脹的眼睛,狠狠的咬住了牙根。
“柳伶,朕定要某些人血債血償。”
他伸出手去,撫合了女子幽怨的雙眼。
然而,那道目光,卻如刀子一般,在他的心頭留下了致命的傷痕。
柳伶的後事,交給郭雲生去辦理。
劉弗陵不顧群臣反對,按美人的規格安葬了她。然而,他卻始終沒能將美人的封號,落實在她最愛的女子頭上。
柳伶,就像她初入宮廷時一樣,似一枚單薄的葉子,淒豔決絕的從她想愛卻不敢愛的男子身邊滑過。從此,匯入杳無音訊的宿世輪回。
聽說她的死訊時,長煙已經病倒了。
她病得很重,她本以為盡早逃回宮裏便可以遠離悲傷,然而譽的死還是傳到了未央宮的每一個角落。織室裏,人們把他說成是個未被發現的大漢朝第一勇士,人們用惋惜的口氣描述著他的死,他成了個不得誌的都水長,他本可以上陣殺敵,他甚至可以和魯世子較量,然而,他卻死在上林苑的虎爪之下。
接著,人們發現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她幾乎跑遍了整個上林苑,見人就問。
“商譽呢?”
人們避之不及。有人說,她瘋了。
長煙至今仍記得那時候的自己,她根本不管身在何處,對她而言,譽的死,幾乎帶有一種毀滅性。她失去了長久以來的依靠,她知道,那照亮她人生的陽光最終隻不過是一抹炭灰。
當幾乎沒有了眼淚,獨自在寒風裏拉住一個人的衣角時,她又重複了那句話。
“商譽呢?”
除了冷風,上林苑似乎成了無人之境,對麵的人始終沒有開口。
長煙緩緩抬起頭來,陽光讓她無法睜開雙眼,她的眼已經紅腫不堪,那酸脹的疼痛使她不由自主的發出了幾聲啜泣,而淚卻始終是幹涸的。
忽然,那人伸出手,用微涼的指尖輕輕撫摸著她燥紅的臉頰。
她終於看清,立在對麵的人,竟然是陛下。他的臉色蒼白,好似孤獨的遊魂。劉弗陵指尖的涼意似乎讓她一下子回歸到現實,一種莫名其妙的疲憊使長煙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