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絳唇 雁燕無心(四)
宮裏得到消息,長煙不慎弄傷了雙手,情況非常危險。
劉弗陵派了郭雲生帶著太醫前去探望。然而,帶回的消息,亦是不太樂觀。
商家是商賈出身,本不可為官,但因常年為宮中辦事,劉弗陵特別允許譽入少府,因出身的緣故不能真正擔當要職。譽本就不屑於這樣的差事,卻礙於父親的盛望,不得不每日入宮敷衍了事。
現在家裏娶親,又碰巧長煙出事,索性更無心仕途,幹脆呆在家裏,守在長煙身旁,不見任何外人。
商同得知兒子竟然持劍要殺妻子,氣的昏天暗地。卻無計可施,隻巴望著新媳婦不要將此事傳會娘家,否則定然會被陛下得知,到那時候,怕是全家人都要人頭落地。
惴惴不安中,三天過去了。杜懷仲派了福叔來請新人歸寧。商家上下,頓時驚慌失措。商同不得不以女兒受傷為由,將時間推到一個月後。杜家不明所以,還以為飛華婚後與夫家相處甚好,商家已凡事依賴於她,當下便心滿意足的同意了。
這幾日來,杜飛華既不外出,也不梳洗,每日都睡到日出三竿,醒來後也不說話,隻躺在床榻上癡癡呆呆的看著窗外的流雲。
阿久聽說商家私自將小姐的三日歸寧改在了一個月之後,心裏氣憤,但當地的確有三、五、七、九、甚至是最遲一個月才回娘家的習俗。自己是個下人,小姐不吭聲,又能說什麽呢。
這天早上,飛華竟出人意料的起的很早。
阿久過來時,竟發現她已梳洗完畢。整個人煥然一新,隻是那麵紗仍舊低低的垂著。
“那塊螢石你放在哪裏了?”她聲音冰冷,仿佛沒有靈魂的軀殼一般。
這是幾日來她說的第一句話,阿久忙湊上來,欣喜的道:“在我房裏,小姐說它重要,阿久一直隨身帶著,還有,已經破殼,真的很漂亮!”
杜飛華點點頭。
“找人將它磨成粉末,我有用處。”說著,她從箱子裏取出一摞竹簡,放在案頭。
“將這些胭脂水粉一概收走,從前我不用這些,日後也用不著。”說著,她俯身坐下,展開書簡,再不言語了。
阿久忙上前收拾。
她心裏明白,從前,小姐曾對彌留之際的夫人發過誓,直到嫁人為止,才能摘去麵紗。她從前因有麵紗垂麵,自然不會用這些東西,而現在,丈夫根本從不來她房裏,嫁人又與不嫁有何區別。看來,以小姐的性格,是要垂紗終老了。
想到這裏,禁不住有些悲戚。阿久險些掉下淚來。
然而,在接觸到杜飛華冰冷的目光時,竟倒吸了口涼氣。
小姐的眼神,竟似鋼針一般駭人。
這哪裏是女子的眼神。
她忙縮回目光,垂首整理案頭的東西。
商同也來看過杜飛華幾次,卻每次都見她伏案閱讀,也不好打擾,隻能怏怏的離去。李氏似乎銷聲匿跡了一般,竟從沒有來過她房裏。
商家的人,都知道新夫人不得寵。漸漸的,也不把杜飛華放在眼裏。杜飛華也索性足不出戶,像個隱形人一般,很少出現在眾人麵前。
竹館裏,午後的陽光溫暖舒適。
正月快過去了。
商譽將頭埋在雙手之間,濃密的胡茬倔強的挺出皮膚,他原本白皙的臉,被折磨的迅速的消瘦下去,那柄劍,靜靜的躺在他的手邊。
他沒想到自己會去殺那個女子,他到底是怎麽了。
他隻是想反抗父親,反抗那如泰山般壓下來的聖旨。可是,他什麽都做不了,就像一隻可笑的雞蛋,用盡全力去撞石頭。
他可以不去理會任何人的痛苦,但,他無法無視長煙。
當看到她那鮮血淋漓的雙手,他的心立時便碎裂了。他險些毀了她。
長煙俯下身去,捧起譽憔悴的臉。
她從領子裏扯出一枚精致的墜子,白色的玉石,晶瑩剔透,雕成了蓮花的樣子。輕輕的將它戴在了譽的胸前。
譽張開昏暗的眼,幹澀的眼中,已流不出淚來。
長煙將臉靠在他的臉頰上,輕輕的把他的頭抱在懷裏。
“我聽說,在遙遠的西域,有一條大河,它的水,能叫人忘記宿世的記憶。人們叫它忘川。”她喃喃自語。淚珠如豆,一枚枚,滴落在譽的額頭。
譽的臉,在一夜之間滄桑下去。
他本是多麽溫文爾雅的男子啊!而今,他的心,再也不會如昨日般清澈熱忱。他的命運如迅速崩塌的巨巒,一塌糊塗,一敗塗地。
他張了張幹裂的唇,啞著嗓子。
“我從未想過放棄你。”
長煙痛苦的點點頭。
垂下首去,用額頭抵住他的臉頰。
該怎麽辦?她不斷的問自己。
商譽轉過身子,將長煙整個人抱在懷中。默默的坐在溫暖的陽光裏。
“這墜子,是我從小便帶著的,自然是親生父母留下的,我不記得他們,我什麽都不記得。三歲之前的記憶,全部失掉了。我不知道日後還會失去多少,就如喝了忘川的水。但我會記得你,譽。永生永世,難以消失的記憶。”
“我在等著你長大,按耐著蠢蠢欲動的愛情,像個不斷失戀的情人。然而,你終於長大了,我卻被命運帶離了我們原本設定的軌跡。可是,我已經融入了你的靈魂,什麽也無法將我們剝離。”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會到處找我嗎?”
“我會如誇父追日一般,用全部的生命奔向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直到流盡血淚,倒在荒涼的大地上。”
“我必須要走了。回到宮裏去,回到陛下的身旁。因為這裏不需要我,人們對我避之不及。我不想成為破壞你生活的負累,而被你的家人唾棄。”
“你已經不再承認自己屬於這裏,你已經開始遠離我們了,是嗎?不過,不管你走到哪裏,我都會在這裏,因為,我一直都在這裏。”
“我很抱歉,譽,我成為了你,永生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