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絳唇 雁燕無心(三)

天已大亮,商家上下似乎快速的從新娶的喜悅中恢複,一切都開始準確無誤的回到原有的軌道上。

長煙走出竹館時,一些小織女早已經開始勞作了。

長煙織社的牌匾,是陛下禦賜的,它高高的掛在那裏,讓每一個過路人都知道這裏曾經出了一位紡織界的頂尖高手,名叫長煙。

她默默的踱著步子,指點著小織女們,雖然還不到二十歲,但她已經被織女們奉為“神手”,沉浸在轟然而來的仰慕中,她的心也開始過早的蒼老。

陛下用他不經意的一瞥,鑄就了長煙織社的繁榮,更讓長煙的人生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

長煙覺得很無力,她垂著頭。思量著是否該盡快離去,回到宮裏,她不想麵對哥哥和嫂子,她不敢想象自己與譽,竟然這樣擦身而過。於是,她來到內堂,希望告訴母親,自己要回宮去。可剛走到堂前,便聽見裏麵傳來了父親的嗬斥聲。長煙頓時停下腳步。

隻見譽隻穿了件單衣,跪在那裏,頭發散亂,眼神拖遝。

父親則怒目而視。

“你這個混賬,曇風是陛下賜的,你就算再委屈,也得認了。更何況,她父親現在雖然身患重病,看似家道中落,但她親叔叔是諫大夫,隻要你抓住這棵參天大樹,還怕不能平步青雲!”商同狠狠的嗬斥道。

李氏卻呆滯著臉,坐在那裏,好似沒有聽見一般。

商同見譽不言語,氣的直跳腳。

“我就養了你這麽一個逆子,若是當真讓你娶了長煙又有何好處?她雖然深的陛下寵愛,但畢竟是個匠人,是為主子辦事的奴婢,你是要做官的,這對你無一點益處!”他氣的臉色鐵青。

長煙躲在門外,卻已聽的清楚。心中頓時一陣酸澀,幾乎掉下淚來。

原來,這麽久,父親母親都不過是將自己看成宮裏的一個奴婢,也難怪譽和他們提過幾次要娶自己,都沒有答複。

卻在這時,李氏開了口。

“奴婢怎麽了?我也曾經是個奴婢。”她將一雙昏黃的眼睛斜著盯住商同。

商同自知失言,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

“正因你曾是奴婢,你妹妹也曾是奴婢,你更應該知道,在宮中為婢多麽凶險。長煙雖然深受寵愛,與旁的織室女子不同,但是,陛下的臉可是說翻就翻,你應該不會忘了你妹妹雲兒是怎麽死的!”

說到這裏,李氏頓時目光渙散,灰暗的臉色更加陰沉。

“雲兒的事你不要再提起了!”說著,她倉皇的站了起來。

商同似乎找到了擊敗李氏的契機,他按住她的手臂,冷冷的說道:“雲兒就是因為太得寵,鉤戈夫人甚至許諾事成之後封她做郡主,可是你看,最終她得到了什麽?事情知道的太多,隻有死路一條。”

李氏躲閃著商同的目光,眼裏充滿了恐懼,她有些失常的大喊大叫。

“陪葬!陪葬!我不陪葬!”

她倉皇失措,終於掙脫了商同的手臂,奪路而逃。

商家已經習慣李氏的瘋瘋癲癲,連下人都不會覺得驚訝。

長煙立在門外,心已經是冰涼徹骨。

商同並沒有追出來,他隻是俯身抓住譽的衣襟。

譽也被剛剛的一幕嚇住,紅腫的雙眼目光呆滯的看著麵色猙獰的父親。

“記住,隻有站在權力的巔峰,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若想成為真正的男子漢,必須先做小人!”他壓低聲音,卻讓譽覺得無比的陌生和恐怖。

“父親,譽從來就不是膽小之人,但我無法放棄長煙!除非,我死了!”他掙紮著站了起來,推開父親的手臂,衝了出去。

長煙忙側身避開。

淚水卻如泉湧般流了滿臉。

她終於明白,自己早已被家人拋棄,他們隻是在適當的時候利用自己罷了。而譽,卻是用著全部生命的力量,來捍衛和熱愛著自己。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本來在幾年前便已經知道譽要娶杜飛華,可事情真的發生時,兩人的心,竟然仍舊這樣避無可避的陷入絕望之中。

商家並不大,譽一路狂奔,不多時,便閃進自己的院落。

他氣急敗壞的衝進屋內。

手裏竟端著一把鋥亮的長劍。他不是這樣的,他本是那麽憐香惜玉的一位翩翩公子,可是陛下用一道聖旨奪走了他心裏最虔誠的期盼。又或許,他本就是個分裂的人,始終有另一個殘暴的自己躲藏在尚未開啟的心閘之後,然而,如今的他似乎聽到了心閘緩慢開啟的可怕響聲,那仿佛是一聲召喚,於是,那個暴戾和衝動的自己,開始浮出水麵。

譽披散著頭發,目光如困獸一般。

“賤人!我商譽今日就先殺了你,再自刎謝罪!”說著,他嗖的一閃身,便來到榻前。

簾幔一挑,裏麵的女子翻身而起,麵紗輕蕩。她還沒來得及弄清狀況,一道冰涼的劍氣,便已刺到喉邊。

她閉住雙眼,那是譽,她的丈夫。她無論如何也不願承認,自己竟然要死在新婚丈夫的劍下。

卻在這時,那劍停住了,並沒有碰到她的肌膚。

在聽見譽撕心裂肺的大喊時,她才猛的睜開眼睛。

一雙血淋淋的手,全力以赴的握住了寒光爍爍的劍鋒。紅色的**,不斷的滴落在她的袖子上,仿佛綻開的血色梅花。

譽的劍不住的顫抖著,最終,終於鬆脫而落。

長煙仍舊狠命的握著那柄劍,隨著它的下落,她的身體沉重的跌在杜飛華的懷裏。商譽痛苦的嚎叫,俯身將她抱起,頭也不回的離去了。

杜飛華隻呆呆的望著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個置身事外的看客。

她隻聽見,譽痛苦的呢喃。

“怎麽辦!你的手——怎麽辦!”

杜飛華緩緩閉住雙眼,她再也沒有淚,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麽譽那麽恨她。原來,自己與母親並無差別。甚至,還要更加悲慘。

父親容納了母親,而譽,卻根本不給自己任何的機會。

長煙的血,在她的袖子上越來越暗淡,漸漸的變成了一灘難堪的汙漬。

她起身,喚來阿久。

沐浴更衣。

重新又換上了先前的白色長袍,頭上的金飾一一除去,仍舊戴上那隻老舊的綠玉簪。

阿久低低的啜泣著,她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但她能感覺到,小姐的心徹底的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