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隴首雲飛(十一)

一連幾日,柳伶都推說病了,窩在房裏。

劉弗陵心裏盡然明了,雖也有悔悟之心,但自小到大也從未像任何人低過頭,盡管是柳伶,心裏也仍是埋怨的。

那深深的挫敗感,狠狠的挫傷了他的自尊。一氣之下,他調用了其它宮女來身邊侍奉,卻總覺得不稱其心。

郭雲生忽然想起那日陛下病倒,長煙從旁伺候時分妥帖,便派人將她從織室傳到了陛下寢宮。

長煙至今仍記得那天。

她自幼便習慣早起,天邊剛顯魚肚白,她便準備去打水淨麵。誰知,剛推開房門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天地間一片蒼茫,鵝毛般的雪片悄無聲息的從天空飄落,日頭將天幕撕開一角,露出一個暗淡的臉。院子裏的雪如同銀白的錦被,絨絨的,卻沒有半分寒意。織室的女子們都還在睡夢中,那幹淨平整的雪地上連黃雀的腳印都沒有,這個世界變得好安靜。

長煙有些忘情,她甚至沒有披上夾衣,便站在了冬日的晨風裏。

她搓著手,輕聲的喘了口氣。此時此刻,未央宮就像一個沉浸在甜美夢境裏的男子,他雄奇的身姿是那麽的孤寂。雪片如同他不聲不響的喘息,純淨而晶瑩。

長煙邁步走下石階,在身後留下一串細小的腳印。

她俯身掬起一碰雪,將臉輕輕貼了上去。冰涼的,卻是那麽的讓人踏實。她默默的抬起頭,穿過掌心裏清冽的氣息,天邊的日頭正掙紮著前行,在未央宮淩空高飛的簷角處,形成一抹孤豔的影。

長煙心裏一抖。或許愛上未央宮,就是那一瞬間的事情。

她就是那樣,忘情的立在寒冷的冬晨之中,直到宣室殿的人找到了她,匆匆忙忙的將她帶到了劉弗陵的麵前。

她記得,那天,劉弗陵在漪瀾殿。

他歪在一張金絲楠木的暖榻上,手裏還捧著一個手爐。身上穿著的,並不是龍袍,而是件鏽滿了乘雲繡的杏黃色長袍,懷裏擁著一個麵如白玉的美人。二人輕聲耳語,且微微的笑著。他抬頭時,看見了長煙,先是愣了愣,隨即一抬手。

長煙忙俯身上前。

“你,怎麽會在這裏?”他聲音柔和,像兩塊晶瑩的玉石不小心撞在了一起。

長煙忙俯身道:“奴婢是今天清晨被黃門令調入宮中,伺候陛下的。”

劉弗陵默了一會,點點頭。

“你身上的,是什麽味道?”

劉弗陵忽然吸了吸鼻子,抬眼直視著長煙的眼睛。

長煙一愣。自己早上梳洗簡單,沒擦什麽特別的香粉。轉念一想,頓時一鬆。

“陛下說的怕是雪香。”她微笑著答道。

長煙知道,劉弗陵嗅覺非常靈敏,且對身邊一切細節精益求精。如今,怕是覺察到她走進殿內,帶來的冰涼的雪氣。

“雪,香?”劉弗陵的眼中頓時卷起一片晶亮,竟硬生生將一個詞掰成兩半來說。

長煙忙點點頭。

“奴婢早上是用雪水洗的臉。”

劉弗陵恍然大悟,將嘴角一勾,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便又轉過頭,陪著周嫣說說笑笑去了。

長煙俯身退到一旁,雖不敢直視陛下,卻能清清楚楚的聽見二人的談話。

與其說是談話,不如說是周婕妤說,陛下聽。其實周嫣的聲音好的很,說起話來輕輕柔柔,她笑的樣子帶著孩子的稚氣,這樣的女子用那麽深情的語調和人說話,這世上怕是再也沒人能夠置之不理。長煙終於明白,上官皇後為什麽那麽自暴自棄。周嫣的甜蜜就像一把有著鋒利刃口的尖刀,讓這宮裏的女人不自覺的顫抖,她在時刻張揚著自己從帝王那裏得到了寵愛。

她緩緩抬眼,偷視著周嫣。卻不料,剛好與她的目光碰了個正著。周嫣年紀與劉弗陵相仿,大約二十上下的樣子,一雙秋水滌蕩的眼睛,卻在此刻射出一道冰冷的光,直刺的長煙慌忙垂下頭去。這道目光,後來一直留在長煙的記憶當中,她知道,那是一個女人最可悲的自負,將為所有人帶來不可抹去的傷痕。

因為,記憶中,那是劉弗陵最後一次住在漪瀾殿。誰又能知道,時過境遷,劉弗陵再次踏足這裏時,又該是哪般光景。

長煙就這樣留在了劉弗陵的身邊。

郭雲生和她交代的第一件事就是陛下從不飲酒,他隻喝滇紅。

宮中人盡皆知,長煙既是陛下的禦用織女,又是近身侍奉,一時之間,竟有不少人來阿諛奉承。長煙皆含笑而過。

有些事情,連長煙自己都會覺得奇怪,在宮裏行走的時日多了,見到許多奇珍異玩,可每每此時,她都能馬上說出這些東西的材質和優劣。然而,自小長在織社的她,又怎會認得這些寶貝。她以為,是自己出了問題。

轉眼,正月十五便到了。

宮裏舊貌換了新顏,一片喜氣。但郭雲生仍舊不敢有半點鬆懈,因為,陛下的臉色始終沉的可怕。

接近晌午時分,上林苑的筵席馬上就要開始,而未央宮的宣室殿內,劉弗陵仍舊獨自坐在案旁發呆。

“陛下,周婕妤已經派人來催了好幾回了。”郭雲生俯身來到跟前,小心翼翼的說道。

劉弗陵竟似沒有聽見一般。

郭雲生心裏著急,怕長公主再來找麻煩。

“陛下,今日長公主也在,是不是不要再起衝突,畢竟她是長公主,是奉命照顧陛下的人啊!”

劉弗陵也不言語,隻緩緩起身,將冠冕扶了扶,轉身踱了出去。

上林苑建章宮

高牆之內,絲竹悠悠。

大殿之上,鋪著華麗的龜茲毯,五彩斑斕。宮女分列兩旁,淡綠色的新衫映紅了俏麗的臉龐。手中的暖爐將空氣熏染的溫暖舒適,女眷們,興高采烈的交談著。

見到劉弗陵盛裝而入,眾人忙起身接駕。

上官桀和霍光因是皇親,自然也在其中。隻是下首,仍有一個位子是空著的,眾人也有些奇怪。

鄂邑麵色依舊,似乎那日手持金簪的人並不是她。

見劉弗陵落座,她笑著說道:“陛下今日臉色不錯,想必是心情大好,今日是正月十五,咱們可得好好樂樂。”

說著,命人上菜。

宮人一行行,魚貫而入,繁複但有秩序,他們麵無表情,舉止利落,如魚在水一般輕而易舉的滑過眾人的視線,將一盤盤冒著香氣的食物擺放在案頭。

“今日陛下備了西域進貢的葡萄酒。”說著,郭雲生將手一擺。

隻見一行宮女,身著綠衣,如精靈般閃進大殿,將各自手裏的酒壺送到客人麵前。

“賜酒。”劉弗陵麵無表情。

宮女們帶著甜甜的笑意,為眾人斟滿。隻見盈盈的紫光,閃動在綠色的玉石角中。

而劉弗陵麵前的,卻隻是一盞清茶,他從不喝酒。

“這酒好美,謝陛下。”一個拖著長音的聲音清清亮亮的響起。

鄂邑抬頭,隻見對麵的上官燕尷尬的垂著頭。而她身側的周嫣則微笑著舉起玉角,眼光閃動。

劉弗陵轉過頭去。緩緩點了點頭。竟再無半句閑話。

周嫣見陛下不理睬自己,自知失了言,咬著嘴唇,低下頭去。

“哼。”鄂邑輕笑著,“陛下的選秀還沒有進行,這裏,便有人在爭寵了。”說著,她淡淡的看著劉弗陵,眼神裏滿是諷刺。

劉弗陵隻管舉起杯一飲而盡,卻不再去看任何人。

霍光歎了口氣。上官桀卻恨得咬牙切齒。

“聽說宮裏準備了很多歌舞,快讓她們進來。”上官燕見氣氛不對,忙打斷眾人。

數十位歌姬身著藕色舞裙翩翩而入。

上官燕哪裏有心情看這些,這幾日她已經感覺到宮中要出大事。

周嫣從前是得寵的,一直以來,陛下都經常留宿在漪瀾殿,然而,近幾日,陛下似乎那裏也不去。下了朝,便匆匆回宣室殿休息。然而,新的秀女還沒入宮,這是怎麽回事。想到這裏,她緩緩抬頭看向垂首立在一旁的長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