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隴首雲飛(九)

長樂宮。

鄂邑席地而坐,對麵身材魁梧的男子一臉怒火。宮人也都不敢上前,遠遠的躲在帷幔後麵,小心翼翼的注意著二人的動靜。

鄂邑歎了口氣。

已經是第十一次向陛下進諫了。

“為我丁外人討個爵位怎麽就這麽困難!”男人憤然的揮舞著手臂。

鄂邑為難的搖了搖頭。

“每次還沒待陛下說話,霍光那老兒就先跳出來反對,真是個老不死的蠢貨。”男人越罵越起勁。

鄂邑始終都沒有言語。

當年父親招她回宮,她剛剛喪夫,蓋侯的死,讓她落寞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遇見他,丁外人。

“難道,當年你擋在我麵前,用身體將受驚的馬攔下,為的就是爵位嗎?”她終於開了口,聲音裏帶著不容置疑的高傲。

丁外人見她忽然提起往事,隻能將臉一鬆,“我又怎是那樣的小人,隻是,自從為公主伴駕至今,整個人都荒廢下去,實在不是男兒本色,若公主讓我一輩子做你裙子下麵的小狗,那我明日便隨軍出征。”

鄂邑見他這樣說,有些慌了,忙道:“誰說不幫你了,我這不是在想法子嗎,當初為什麽極力推舉上官燕入宮,不就是為了拉攏上官桀。我本以為霍光和上關桀雖然有嫌隙,但畢竟是兒女親家,為了共同的孫女,定然會幫著咱們,可誰知道,連上官桀的兒子上官安都封了桑樂侯,偏偏到了你這裏,就是不許。”她說到恨處,也咬牙切齒,一伸手,拍在案上。

丁外人見狀,忙湊上去,柔聲道:“長公主別生氣,我也就是說說,不過,到是有幾個人,想讓公主見見。”

鄂邑將眼睛一斜,冷冷的道:“何人?”

丁外人雙手一拍,隻見幾個小卒躬身而入。

屏退下人,幾人也不說話,隻齊齊跪地,將左手袖子挽起。

鄂邑定睛一看,刺熊。

“你們是燕王的人?”

丁外人點點頭。

鄂邑霍的起身,將大袖一甩,發間的金飾發出叮當的響聲。

“大膽!你們這是何意?”

見長公主震怒,一人忙上前道:“長公主不要驚慌,燕王有封密信。”說罷,將上衣脫去,赤裸上身。

鄂邑正欲發怒,卻見他猛的轉身,另一人已經上前,將手裏的白色粉末塗在那人的身上,隱約中,幾行小字隱隱現出。

鄂邑大驚。俯身過去。

“長公主為大漢盡心盡力其心可鑒,旦願與君聯手,共謀大事。”

鄂邑定了定神,轉身坐下,默不作聲的盯著丁外人。

“你竟與燕王旦暗中聯係!”她咬著牙根,一字一頓。

“公主,這幾年來,霍光一直壓製著咱們,凡事都不得施展,還有當今天子,漸漸的也開始對咱們不屑起來,我不過是向他討個爵位,他為何這樣摳門,我看咱們不如。”說著,他朝那幾人看去。

“旦到底派了多少人來長安?”鄂邑冷冷的道。

那人將手裏的藥丸吞下,背上的字竟消失無蹤,又將衣服穿好,轉過身來。

“長安每位顯貴身旁,都有燕國的探子。”他的回答直接有力。

長公主狠狠的瞪著他。

“這麽說,這個人,也是你們的探子嘍?”說著,她轉頭看向身旁的丁外人。

那人俯身道。“具體的,小人不知。”

丁外人隻淡淡的笑著,也不說話。

“你們可知,陛下是本宮的弟弟。”她換了個語氣,用眼睛一一掃過眾人。

“可是,燕王也是長公主的弟弟。”那人麵無表情。

“哈哈。”長公主轉為大笑,竟讓丁外人感到毛骨悚然。

“旦那小子,倒是挺會訓練死士。”

鄂邑站起身來,踱到那人麵前,仔細端詳著他的容貌。

隻見他身材不高,雙腿極短,雙臂肌肉卻非常發達,手指上有厚厚的肉繭。

“你善騎射?”她冷冷的笑道。

“長公主好眼力。”那人仍舊不卑不亢,似乎完全沒有感情一般。

“既然上官燕這張牌已經失去價值,不如我們選擇更為有效的捷徑,直接取而代之。”丁外人的眼中浮起一片殺氣。

鄂邑冷笑著轉過身去。

她萬萬沒有想到,一直以來,自己竟然委身在弟弟派來的探子手裏,想想都覺得惡心。

她厭惡的瞪了他一眼,嘲諷的道:“這麽說,旦要親自當皇帝?”

“有何不可?”丁外人道。

“我憑什麽為他做嫁衣。”

鄂邑冷哼道。

“長公主會同意的。”那死士竟出其不意的答道。“不出三日。”

“好。陛下是本宮的弟弟,旦也是本宮的弟弟,卻沒有一個是同母的,既然是這樣,你就來說服本宮好了。若是你的理由讓本宮信服,那這長樂宮,定然就是燕王的,否則,本宮就去先替陛下除了你們。”

幾個人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大殿的門緩緩關閉。

鄂邑的臉隱沒在黑暗裏。

她起身,從牆上摘下一柄青銅寶劍,拿在手裏摩挲著。

丁外人先是一驚。

這劍,是她丈夫蓋侯的隨身佩劍。

當啷一聲,寶劍落在他的麵前。

鄂邑半閉著眼睛,遊絲一般說道:“既然騙了本宮,你以為你可以全身而退嗎?”

次日晨,烏雲黑壓壓的逼了過來,墨浸般的天幕,瑟瑟發抖。

鄂邑早妝過後,便徑直朝未央宮去了。

高挺的發髻上,金簪搖曳,朱紅的雙唇似要滴出血一般,她要繼續為丁外人討要爵位。她要過的東西還從未失手。甚至連她的父親劉徹,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有多麽的不了解這個女兒。而將她召回宮中,又是多麽大的政治失誤。

烏雲下的宣室殿,掙紮著鋼鐵般的臂膀,承受不住鋪天蓋地的黑霧,似乎要衝天而去。

鄂邑駐足在廊下。

那拔地而起的氣勢,是男性尊嚴的至高巔峰。

她冷哼著,鳳眼一掃,昂首闊步的朝宮門走去。

長煙早起,端了新織的錦給陛下過目,這些都是正月十五要用的,隻是最近政務十分繁忙,又有諸侯朝賀等事宜,因此,劉弗陵便命長煙早起送錦。長煙知道他對一飲一啄要求都極高,因此,雖入宮三年有餘,卻凡事都不敢馬虎。自昨夜得了聖旨便整夜籌謀整理,第二日早早梳妝,帶人前來獻錦。織室跟來了三個人,都是極聰穎的,自從跟了長煙,越發的精明能幹,漸漸的,在宮裏也都有了些小小的威望,各個對長煙惟命是從。可長煙畢竟是個聰明人,自從劉弗陵將自己封入宮中織社,便連連賞賜,後宮之中有人嫉妒長煙美貌,難免傳些個流言蜚語,她自己想著,周嫣對她的防備和上官皇後的侍女巧智對她的冷淡,似乎都與這些有關。

她垂首而行,卻見對麵鄂邑氣勢洶洶的走進宮中,想退又退不出去,立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無奈隻有印著頭皮跟在她的身後走入宮中。

劉弗陵剛欲上朝,見到鄂邑,竟有些茫然。將手裏的茶杯又放了回去。

鄂邑目光冷定,也不見駕,隻來到近前,定定的看著劉弗陵。

“丁外人伴我多年,如今,我以帝姊的身份,請求你給他個名分。”

長煙聞言,忙垂首立在帳子後麵,大氣都不敢出。

劉弗陵皺了皺眉頭。

“昨日早朝上官桀已經提過,但——”

“但霍光和陛下都沒有準奏。”鄂邑直接打斷了天子的話。

劉弗陵轉過頭,仔細的打量著她的臉。

鄂邑一貫是高傲決絕的樣子,他早已習慣了,但今日似乎有些反常,她言語之間似乎有些無所謂的真實,雖然仍舊傲視一切,但仿佛是幾近崩塌一般。她在隱忍。

他沒有說話,隻是機警的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鄂邑冷笑著。

“陛下今日必須給本宮一個答複,本宮隻問陛下最後一次,可否給丁外人一個名分。”

劉弗陵深潭般的眸子牢牢的看住對麵,自己血緣上的姐姐。良久,他搖了搖頭。

“姐姐該知道,丁外人一無戰功,二無謀略,朕和大司馬不能將社稷大事交給他。若是空有其名的封個爵位也是不妥,朕不能將土地和百姓分配予他那樣的人去管理。”

鄂邑出其不意的冷笑起來。

“陛下是瞧不起他的身份吧。”說著,她將頭頂的一根金簪拔下,在手裏把玩著,眼神詭異。

劉弗陵不知道她要做些什麽,一時之間,隻能默不作聲的看著他。

外麵,郭雲生早已驚得滿頭大汗,忙派人去通知邴吉和霍光,這邊,又招集衛士準備保護皇上。奈何裏麵的是長公主,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你分明就是瞧不起他,也瞧不起本宮。”說著,她大笑起來。

劉弗陵看著她手裏的金簪,忽然有種莫名其妙的怒氣,這麽久,人們都在利用自己手裏掌握的東西威脅著自己,自己是皇帝,憑什麽這樣被壓製著生活。

“長公主縱人強占土地之事如何解釋?你是長公主,還有什麽是你缺的,為何還要做這種與律法不合的事情。”他壓低聲音,冰冷的眼神讓人畏懼。

鄂邑聞言先是一愣,繼而仰天大笑。

“我自小長在這冰冷的深宮裏,見多了齷齪不可見人的事,我做的事算的了什麽。別以為你們都清高,去問問郭雲生,他是黃門令,這宮裏的事,他知道的不比我少。問問他你的母親,她是怎樣生下了你吧。”鄂邑竟然用著一種鄙夷和俯視的態度,她的聲音不大,隻有對麵的劉弗陵才能聽見。

空曠的大殿中,二人華美的衣服,顯得那麽突然刺目,仿佛兩朵開在寒冬的花,隻一瞬間便被冰雪凍住,永久的定格在冷風中。

鄂邑緩緩的將手裏的金簪放在案上,嘴角帶著一抹奇怪的笑。

“堯母門,這真是大漢王朝有史以來最可笑的笑話。”

她轉過身去,拖著旖旎的袍子,挺直了腰身,如來時一般突然的,消失在了劉弗陵的麵前。

片刻後,宣室殿傳來了吵雜的喊聲。

“不好了,陛下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