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遊 曉色雲開(十八)
長安城,夜幕之下。
細雨蒙蒙,一行人匆匆來到宣室殿外,其間,一個嬌小的身影努力挺直了脊背。這是她第一次踏進未央宮。
郭雲生引著女孩穿過大殿,直接來到宣室殿寢宮。
女孩捧著錦盒的手,已經汗濕。
劉弗陵歪在榻上,瞥著下麵穿著月白色衣裳的女孩。
她是那麽纖小,讓他有些不忍心。可是,那又能如何呢。
他一揮手,柳伶上前,接過錦盒。
劉弗陵不為人知的歎了口氣。
他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苛刻。而他眼前的女孩子,實在是太小了,她怎麽能成就自己那不切實際的幻想呢。如今,連自己都覺得有些氣餒,他隻示意柳伶將盒子打開,卻沒有興趣朝盒子看上一眼。
誰料,盒子開啟的瞬間,宣室殿的每一個人連毛孔都放大了,一股清淩淩的香氣絲綢般蕩開。
柳伶大驚。
“陛下!”她驚呼。
郭雲生雖然看不見盒子裏的東西,卻能聞到刹那間溢出的香氣。
那是草木的味道,似乎是——
“鬆香!”劉弗陵的眉頭一揚,挺身而起。
長煙仍舊不敢抬頭。她知道,陛下馬上就要來到盒子跟前,他會看到裏麵的錦帛。
劉弗陵快步上前,俯身之間,已覺得心脾暢快,一陣清爽。
柳伶已張大嘴巴,愣愣的盯著手裏的東西。
那是一塊多麽美的織物啊,簡直難以形容。
盈盈的綠色,仿佛剛從綠色的汁水裏撈出來,上麵還閃爍著星星點點的金光。
它就那樣,靜靜的躺在盒子裏,被柳伶雪白的手捧著,仿佛不是人間的俗物,到似來自天界一般清靈。
劉弗陵有些忘情,伸出手去。
指尖有微微的涼意,絲滑之中,還有些堅硬的刺痛。
沒錯,那是金絲。
這丫頭,竟然將金絲織了進去。
劉弗陵抬起頭,眼波流轉,仿佛深潭上籠起了一層閃爍的星光。
“讓朕看看你的臉。”
他沒想過關注這個幼小的織女,但,她卻用巧奪天工的手,成就了他的夙願。
長煙忙緩緩抬起頭,不想,卻迎上了她這一輩子都不能忘記的臉孔。
這是當今天子嗎?
為什麽他的臉那麽白皙,眼睛那麽深邃,那眼神裏閃爍著的是什麽?像上古的星光,有著穿越人心的力量。
“和朕說說,這氣息。”劉弗陵注意到女孩的失神。
長煙忙將頭垂了下去。
心卻撲撲的跳個不停。
“是奴婢用鬆針浸泡的結果。”她聲音細小,卻很動聽。
劉弗陵努力的朝她的方向看去。
“上前來,離朕近些。”他朝她招了招手。
郭雲生和柳伶同時一愣。
長煙忙起身,躬身來到他的身旁。
劉弗陵垂下頭去。
女孩烏黑的頭發束在腦後,結成辮子披垂在背上。
天子伸出手去,托起她的下巴。
長煙被劉弗陵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卻沒有反抗。她怎麽能反抗呢,那手是多麽的溫柔,似乎帶著光環一般朝她伸了過來。
劉弗陵愣了一下,這女孩子的眼睛如此清澈,不似宮中那些女孩,妖冶或委懦。
“你還是太小了些,不然會是個美人。”他由衷的讚歎。
長煙有些羞赧,臉上泛起紅暈,唇邊,露出了一個小小的酒窩。
郭雲生驚訝的看向柳伶。
柳伶卻恢複了沉默,立在一旁,臉上竟泛起了微微的笑意。
劉弗陵的眼神流露著憐惜的光彩,他是喜歡這個女孩的,類似長輩對後輩的關愛。
他已經發現長煙手指的血痕,將金絲織進錦帛之中,長煙是拚了這雙手的。
他長歎一聲。
“日後,好好休養,不要因為朕而毀了這雙巧手。”說著,他竟露出了親切的笑意。
長煙愣愣的看著他,天子的笑是這樣的,像春風一樣明媚,他真是太好看了,是她見過最耀眼的男子,比譽還要耀眼。
“既然這樣,不如來宮裏,專門為朕織錦如何?”他溫和的笑著。
長煙剛想回答,卻想起李氏滄桑的臉。
“陛下,奴婢還沒學會所有的技藝。”她聲音不大,眼神清澈的令劉弗陵有些傷心。
“好吧,朕再給你五年的時間,到時候,朕會親自下旨,接你來未央宮的織室,專為朕一人織錦。”他淡淡的笑著,眼神在長煙的眉眼之間滑動。
長煙忙磕頭謝恩。卻又想起一件事來,不安的抬起頭。
“陛下,此錦因是鬆汁染成,不能見光,所以一直埋於地下,是極陰寒的東西,請陛下責罰。”長煙忙將李氏交代的話重複了一遍。
過了好久,卻沒有聽到劉弗陵的回答。她偷偷的抬起頭,卻發現年輕的帝王,竟露出了釋然的笑容。
他伸出手,輕輕的撫摸著綠色的錦帛。
“它叫什麽名字?”
“春魂。”
李氏起的名字,商同說太淒涼,可是,李氏卻堅持要她這樣說。
然而,劉弗陵卻滿意的點了點頭。
“柳伶,你看,母親還是有福氣的。”他聲音不大,長煙卻一字不落的聽了去。
郭雲生派人將長煙送出宮時,雨愈發的大了起來。
劉弗陵以他超出常人的氣度和外貌,在長煙的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直到多年後,她自責於自己對譽的背叛時,才驚訝的發現,原來一切,早就已經注定了。
魯國
一行人穿著蓑衣,走在泥濘的山路上。
這是條近路。
邴吉本打算抄小路縮短行程,卻沒料到大好的天氣,竟然下起雨來。
魯王坐在車輦中昏昏欲睡,一旁的病已卻格外的精神。
他掀開簾子,夜雨的腥氣飄了進來,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忙回頭看了看劉慶忌。
隻見他垂著眼皮,竟真的睡著了。
雨點落在車頂,劈裏啪啦的響著,輦內的空氣濕熱難耐,病已將頭伸出去,豆大的雨點拍在他的臉上,飛起一團小小的水花。
劉晙披著蓑衣,**的紫魄忽的打了個響啼,竟原地打起轉來。晙忙勒住韁繩,將手一擺。邴吉也縱馬上前,卻在這時,遠處竟現出幾個黑色的人影。
病已的車子在隊伍的中間,一時之間,也看不清楚,隻覺得前行的路被堵死了。
接著,便聽見邴吉高聲道:“什麽人?”
病已一驚,縱身跳下車子,朝隊伍的前方跑去。
隻見黑暗中,一個奇高的人影擋住了隊伍的去路,身後還跟著一群人。雖看不清麵目,卻能感覺到,其形可怖。
帶頭的大個子也不說話,隻朝後麵的人一招手。眾人蜂擁上前,竟將魯王的隊伍逼退了三尺。
邴吉大怒,拔劍在手,振臂一揮。
“給我拿下!”
“等等。”劉晙大聲喊道,同時,伸手按住邴吉的腕子。
士兵雖然是邴吉的部下,但在魯國的地段上,也不得不收斂,見魯王孫喝止,便都齊齊的抬眼看向邴吉。
對方帶頭的大個,見劉晙阻攔,也定住身形,朝這邊望來。
劉晙趁機縱馬上前。
“可是流民?”
那些人本有默契。似乎不打算說話,隻管搶劫過往的財物。今見晙這樣說,竟一下子亂了陣腳。人群中**起來。
邴吉定神聽了過去,竟然都是燕地口音。
“他們都是燕國的流民,你猜的沒錯。”他低聲道。
劉晙點了點頭,便又朝人群高聲喊道:“若是山賊,魯王定然殺無赦!”說罷,他稍微停頓,目光朝流民掃去。
隻聽人群嘈雜,隊伍開始渙散。
“在你們麵前的,不是商旅,而是官兵,是上林苑大將軍的邴家軍!”
此言一出,頓時亂作一團。
這時,那個帶頭的大個,竟上前一步,朗聲道:“我不管什麽將軍不將軍,我們從燕地來此,就是尋條活路。若是要殺,就縱馬過來,先放倒我周大個子再來說話!”他聲音洪亮,一開口竟似炸雷一般。
他身後的流民,見頭兒開口說了話,便迅速安靜下來。
晙點了點頭。看來,此人在眾人裏是極有威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