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遊 曉色雲開(十二)

杜飛華小小的身子竟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

眼前的婦人麵色灰白,昏黃的雙眼似乎動物一般,聲音黏黏的,讓人很不舒服。

“可以將錦帛泡在鬆汁中,然後埋入地下。此物不能見光,將其密封後陰幹,以鬆木匣子盛放,於夜間呈給陛下。”

她一口氣說出,語氣堅定,讓整個商家為之一凜。

譽搖了搖頭,“這樣,陛下怎能不怪罪,哪有在夜間入宮送錦之理。”

誰料,李氏竟幽幽的笑了起來。

商同也側過身去,不知所措的看著她。

“好辦法。”李氏暗無光彩的眼中竟閃過一絲欣慰。

“夫人,你瘋了嗎。”商同不明所以,嗬斥道。

李氏拄著手裏拐杖,列些著來到近前,俯身下去。

隻見杜飛華額頭光潔,一雙新月形的眼睛黑白分明,其餘的五官無法得見,隻能看到麵紗下隆起小巧的鼻翼。

“為何要避光?”李氏低啞的聲音再次響起。

“因為植物顏料多半見光褪色。”她冷冷的說,眼中露出驚異的神色。

她不明白,商譽長相俊美,為何他娘親竟是這般樣子。

李氏點頭,幹裂的嘴唇勾了勾。

“娘,這樣不行啊,事物不見陽光就是極致的陰寒,大不敬啊!”商譽忙上前扶住李氏的手臂。

飛華不懂他的話,隻轉頭看著他。

“這是我爹說的,你若不信就算了。”說罷,扭身便走。

李氏望著杜飛華遠去的背影,淡淡的道:“就按她說的做。”

“娘!”商譽還想再說什麽,卻被父親拉住。

商同明白,李氏雖然身患重病,但她的頭腦是清晰的,如果說織錦,長煙雖然靈巧聰明,卻仍舊缺乏經驗,李氏曾經在齊國宮服織造做過織女,齊國宮服紡織是整個大漢朝紡織界的最高水平,她曾經的輝煌又怎是如今的小字輩能知道的。

李氏緩緩轉身,瞥了商同一眼,淡淡的道:“譽說的不錯,這錦帛織成後是極陰的,不過,這正好合了陛下的意思。”

商同和譽麵麵相覷,卻也不敢再做阻攔。

長煙不明所以,忙跟了過去。

李氏隻管踱著步,卻不再說話了。

風從遠處吹來,穿透濃密的竹葉,發出沙沙的清響,讓人的心一下子疏朗了。

她閉住眼睛,腦海裏又浮現出當年的情景。

她和妹妹本是雲夢人士。

那時候,她還是個二十幾歲的姑娘,身姿俏麗,不似現在這般模樣。

她和妹妹幼年喪母,後來被父親買到齊國做婢女。

當時的齊國經濟發達,官宦甚多。

二人又輾轉入了齊王宮。

後來,妹妹被送到漢庭,成了武帝寵姬身邊的婢女。而自己則因善於紡織,被調到宮服織造,在那裏一待就是十年。在那裏,她經過潛心研究,織出金絲錦。卻不料,管事將其據為己有呈給當時的武帝,武帝大喜,命齊國金絲錦全部進貢朝廷。自己年少氣盛,不願被人利用,於是趁夜逃走。齊國宮服因此獲罪,死了很多人。

而自己,也是在出逃的途中,遇到了四海為家的商同。

想到這裏,禁不住沉沉的歎了口氣。

“娘,你怎麽知道陛下不會介意我們的做法。”長煙終於找到機會,輕輕的問道。

李氏緩緩睜開雙眼,嘴邊竟帶著冷冷的笑容。

她怎能不知道,她的妹妹曾經是鉤戈夫人身邊的貼身侍女雲兒,看著當今天子成長的人。再過一個月就是鉤戈夫人的祭日,以劉弗陵的性格,怎能不為母親準備祭品,況且,鉤戈生前最愛的就是錦帛,她比誰都清楚。

“任何人的心裏,都有最不願提起的傷痛。”她眼神昏懈,淡淡的說。

長煙不解的看著她。

“這錦,陛下是做給死人用的。”她再次開口看。

這次長煙恍然大悟。

“誰?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們呢?”長煙追問。

李氏沉沉的搖著頭。

這些小孩子哪裏能明白,這紛亂的世界,哪有清澈的一天。

“有時候,人不得不偽善。”李氏看向長煙。

“你早晚會明白,隻是那時,你隻怕會恨自己,恨自己不如像現在這樣單純。”

長煙被李氏的眼神刺痛,不由自主的後退了一步。

她不知道這天底下還有什麽事情要比織錦還難。

那時候,長煙不知道的事情還很多,她甚至不知道和杜飛華之間竟然還會發生多少的糾葛,她和她,是上天注定要交錯並各自生輝耀眼星宿。她們會共同見證這一段燦爛壯烈的宏大曆史,進而在時間的隧道上,留下溫婉淒豔的一筆。她也許更不知道,對杜飛華的恨意,就是在這個時候悄然升起的。

未央宮中,劉弗陵高高的坐在上麵,卻不過隻是坐著。

一旁的霍光,正代替自己與眾人商量著大事,他也懶得去聽,隻擺弄著手中的玉佩,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這時,諫大夫杜延年開口道:“陛下,大將軍金日禪不大好了。”

眾人一愣。

誰都知道,金日禪是先皇禦定的輔政之一,卻因與霍光異,而遭朝廷冷落,幾日前已經臥病在床。卻迫於陛下對霍光的寵信無人敢提,杜延年新升了諫大夫,竟如此不知死活。

劉弗陵聞言也是一怔,轉眼又朝霍光望去。

霍光將手中的竹簡放下,轉向劉弗陵。

“陛下,金日禪年紀老邁,怕時日無多,臣本想朝議過後,再稟此事。”

劉弗陵點點頭。

“即是這樣,朕也該去看看他了。今日午後,便為朕安排吧。”說著,又懶懶的將眼睛垂了下去。

霍光領命,又道:“自鹽鐵官營,不法官商攘公法,申私利,跨山澤,擅官市,民不聊生。”

劉弗陵聞言,眉頭深鎖。

桑弘羊卻道:“武帝時由於實行了鹽鐵官營,不但做到了離朋黨,禁淫侈,也保障了抗擊匈奴的財物供應,平時賑災、修水利等項開支也是依靠這些財政收入。決不能廢啊!”

劉弗陵點了點頭。

霍光又道:“現在陛下大權穩固,但由於先皇連年征戰,國庫空虛,如今該將公田與貧民耕種,貸給農民種子、口糧,部分地免除賦稅、徭役,降低鹽價,與匈奴友好。實為休養生息啊!”

桑弘羊又要再說什麽。

劉弗陵一揮手道:“大司馬說的沒錯,現在該做的事,就是給百姓時間。”

桑弘羊又道:“鹽鐵官營的政策絕不可變,否則將動搖國之根本,鹽鐵是我朝的根本大計,也是國家經濟命脈的主線,若陛下執意寬限百姓,也隻能降低價錢,而不可放手私營。”

劉弗陵點點頭。

“大司農說的也有道理,關於鹽鐵的民間流弊,卻不是愛卿的錯,都是那些官吏管理不擅所致,朕的國庫交給愛卿,是放一百個心的。”

桑弘羊知道,陛下有意給自己台階,隻能謝恩作罷。

卻在這時,外麵忽然有人來報。

未央宮北門,有一男子乘黃牛犢車前來,自稱是衛太子。

眾人大驚失色。

劉弗陵皺著眉頭,一言不發。

許久,才厲聲道:“三公、九卿、將軍、中二千石官等一同前往辨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