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遊 曉色雲開(四)
這間屋子並不大,卻作為會客之用,可見平日裏商家很少有人到訪。
屋內陳設不多,出了門口的屏風外,隻有一隻陶花插,也是素麵,毫無裝飾。地麵的筳極其整潔,是用上好的青竹編製,上麵放置翠綠色的絲錦墊,內裏是厚厚的棉絮,讓人坐上去很舒適。榻旁的柏木案也毫無雕飾,一套土陶的茶具,都極簡單質樸。
商同見郭雲生始終含笑不語,便不再言語。為他倒了杯清茶。
“商先生一定在疑惑為何我會來你的織社。”郭雲生麵帶微笑的看著他。
商同點點頭。
“自從你送錦入宮,是不是來定製的人越來越多?”郭雲生緩緩道。
商同聞言恍然大悟,忙俯身道:“大人怕是誤會了,我這織社並不算大,和長安城中洪通、玉謝二家相比,實在是簡陋粗鄙。但,自被大司馬看中後,所產的高檔織物都送到了宮中,尋常百姓購得的,不過是些普通貨色,絕無奇錦流入民間。”
見商同如此作答,郭雲生淺笑道:“商先生怕是誤會了,我前來並不是追查你上乘織物是否外流。況且,即便是流入民間,又有何妨,陛下絕不是自私妄為的糊塗人,你織社畢竟不是我宮中所有。”說著,他舉起茶杯,輕啜一口。
商同這才鬆了口氣。卻不敢多言,隻靜靜等待郭雲生的下文。
“隻是有一樣,你到是說對了。你的上乘錦的確是奇錦,而且產量少的可憐。”說著,他用眼睛瞟了商同一眼。“不過,陛下卻很喜歡。”說著,郭雲生麵色一鬆,淡然而笑。
商同忙俯身道:“多謝陛下抬愛。”心下卻以開始忐忑。
“今日陛下需要幾匹織錦,至於花色質地會在三日後告訴你,這個生意你可接得?”郭雲生並未再看商同,隻將眼光落在花插之中的幾支新鮮柳枝上。
這商同,竟用翠嫩的鮮柳枝來做花藝,難怪所處的織物也如此高絕。
“不知陛下給在下多少時間?”商同眉頭微鎖,一顆重石壓住胸口。
郭雲生眉梢一揚:“十日。”
“諾。”商同低聲應道。
“除此之外,陛下還想知道一件事。”
“大人請講。”
“陛下想見見織錦人?”說著,郭雲生意味深長的看向商同。
商同麵色微變:“這。”
“怎麽,有何不可?”郭雲生問道。
商同是個聰明人,陛下要見織錦人,定是要將她帶入宮中織室,可如此這般,自己的織社豈不是……
郭雲生見商同麵露難色,雙眉微皺,道:“商先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有些人,你想留也未必留的住。”
商同見狀也不得不俯身應是:“請稍等片刻。”
他轉過曲橋經過花園朝庭院深處走去,穿過一道月亮門,幾隻淺淡的青竹映入眼簾,青草菲菲的綠地上,一處雅致的別院潛藏在嬌嫩的新竹之後。
商同歎了口氣,來到門前,輕聲喊道:“長煙,可在屋內?”
不一會,竹門開啟,露出一張白皙的娃娃臉,“爹。”
“快,出來,跟爹去見一個人。”說著,商同拉起女孩的手臂匆匆離去。
長煙不知父親要帶她去見什麽人,隻快步跟在商同身後,一路小跑來到堂外。
商同低頭對長煙道:“堂內之人是宮中來的,一會見了,要少說多聽,問你什麽,都如實回答。”
“是,爹。”長煙用清脆的聲音答道。
郭雲生的一杯清茶還未見底,隻見門口的屏風後人影錯動。商同帶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女童來到屋內。
那女孩身材小巧,眉清目秀,嘴唇紅潤如珠,額前的發絲緊緊的梳至頭頂,上麵用紅絲線係住,腦後的頭發簡單的束成一個鬆落的發辮垂至腰間,身著月白色小襦衣,下配大紅色水褲,靈秀俊逸。
郭雲生上下打量著眼前的孩童,道:“商先生,難不成你要告訴我,此童便是城南織社的織錦人?”
商同忙躬身跪坐下來,低聲道:“正是。”
郭雲生大吃一驚,無論如何他也不能相信名冠長安的“金絲錦”和“綿錦”出自一個女童之手。
長煙見父親對此人如此恭敬,忙也屈膝跪倒,額頭觸地,“小女長煙,見過……”
“是黃門令。”商同忙低聲道。
“見過黃門令。”長煙不敢抬頭,仍保持著匍匐的姿勢。
郭雲生看了看商同,轉過臉來,疑惑的注視著眼前的女童。
“起身,讓我看仔細些。”
長煙這才挺直腰身,對視著郭雲生。
商同暗道,小兒無禮,怎可如此不知避忌。但此時此刻,也不敢做聲,隻皺著眉頭盯住小長煙。
“商長煙?”郭雲生換上了一副淺淺的笑臉。
“不,我不姓商。”長煙笑著道,白淨的小臉上現出一個小小的酒窩。
郭雲生詫異的看向商同。
“他不是你爹嗎?”
長煙看了看商同,微笑道:“我三歲就沒了父母,被爹爹帶回織社,像女兒般養大。”她聲音清脆,吐字清晰,說起話來,嘴邊的小酒窩時隱時現,仿若總是麵帶笑意。
郭雲生點了點頭。
原來她是商同的養女,這女童的麵相極討喜,難怪商同的織社生意紅火。
“你會織錦?”他笑著問道。
長煙見這位伯伯麵色和藹,便笑著答道:“會一點。”
郭雲生見她小巧可愛的模樣,甚是惹人憐愛,忽然想逗她一逗。
“隻會一點嗎?”
長煙緩緩垂下頭去。
“長煙隻織過兩匹錦緞。”
郭雲生笑道:“我猜它們的名字是‘金絲錦’和‘綿錦’。”
長煙見郭雲生這麽說,忙搖頭擺手道:“不是的,‘金絲錦’不是我織的。”
郭雲生疑惑的看著她,忽然明了,“金絲錦”出自征和二年,衛太子被誅之時,算來已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時,長煙也隻有一歲左右,哪裏會織錦。
商同歎了口氣,解釋道:“大人見諒,‘金絲錦’乃賤內所織,‘綿錦’才是長煙織的。”
郭雲生這才明白,原來長煙織錦,傳承於其養母李氏。
“那麽,尊夫人?”郭雲生追問道。
如將陛下所托之事交於一個十歲孩童,他實在不放心,現若能交給商同之妻,豈不圓滿。
誰知,商同重重的歎了口氣,道:“大人,賤內已於一年前得了痹症,雙手變形,無力紡織。”
屋內,頓時沒了聲音,郭雲生惋惜的搖著頭。
“長煙除了織‘綿錦’還有什麽?”
“另外一種叫‘蟬披’。”商同答道。
“蟬披?”郭雲生從未聽過這樣的名字。
“就是像蟬翼一樣,輕薄剔透。”商同解釋著。
郭雲生盯著長煙的臉蛋,眼中閃出異樣的光彩。
“可否讓我見識一下。”他微笑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