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的反抗

睡夢中的少年白鵬非常開心。

罐子裏,自己的“金頭大將軍”把牛蛋的“無敵大魔王”撕咬得四分五裂,隨後振翅高鳴。

隱姓埋名逃難來到尖榆村整整十年了,牛蛋是白鵬在村裏唯一的好朋友。

雖然尖榆村村民比上浦村友善許多,但白鵬多數時候都在趙家武館,在村裏玩耍時間很少,所以算得上好朋友的也隻有這一位。

夢裏除了有牛蛋,自然還有一位缺不了的角色:師傅的女兒趙雨鈴。

兩人第一次見麵時,白鵬七歲,鈴兒五歲,後來經常一起玩耍,兩小無猜,感情深厚。不過從十二歲起,白鵬就有些不好意思接近她,兩人之間相處得略微尷尬起來。與此同時,鈴兒在他夢中卻十倍頻繁地開始出現。

“金頭大將軍”獲勝時,牛蛋滿臉通紅,鈴兒在一邊蹦跳拍手:“鵬哥哥最厲害!”白鵬對著牛蛋“哇哈哈”怪笑。

忽然間,牛蛋抓起罐子,將“金頭大將軍”倒在地上,伸腳踏去,白鵬急忙阻止,反被牛蛋一拳打在腦門上,頓時驚醒。

眼前一隻拳頭晃動著,卻不是牛蛋,而是自己的老娘,正用指節鑿自己的腦門。

鬥蟋蟀之樂原來隻是幻夢,白鵬心裏很是懊惱。

白三娘的教訓聲已經響了起來:

“又偷懶睡大覺!你爹留下的‘離夢神功’可以全然代替睡眠,練一天超過旁人練三天,人家求之而不得,你卻如此放縱自己……”

“知道了!”白鵬沒有好氣地應著,身體一翻,麵向牆壁背對母親,兩手掐了指訣,卻並不真正行功,內心厭煩,便不想再練。

三娘火氣更大:“你擺個樣子做什麽?給我看麽?為什麽不練!為什麽不練!你這樣還能有什麽出息!”說著在兒子肩上打了一巴掌,便去堂屋尋她的竹條。預備大刑伺候。

白鵬已經做了十六年乖孩子,此刻不知怎的,驀然間無名火衝上頂門,對著門外大喊:“就不練!就不練!憑什麽練好武功才算有出息?我以後讀書考功名,不練武了!”

“你敢!”三娘手持竹條走進門來,“趴下!”

“我偏不趴下!”

白鵬跳下床,向牆角退去,順手摘下牆上的“斷水劍”,狠狠摔在地上。

“天天讓我練練練!天天說讓我給爹報仇!我就沒見過爹長什麽樣,沒受過他好處,憑什麽給他報仇!你自己怎麽不去!你不是人見人怕的鬼仙子嗎!”

“反了你了!”白三娘震驚了,幾乎不敢相信麵前是自己的兒子,一時手腳發顫,胸悶氣短。

白鵬破罐子破摔,索性將鬱積心中的不滿盡數爆發出來:

“十六年了!別人鬥蟋蟀放紙鳶,我隻是練武!別人釣魚捉蝦,我還是練武!練得好沒有讚揚,練不好倒要挨罵挨打,練得我滿身是傷。我吃苦十六年,就是為了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報仇!連覺都不讓睡,你真是我的親娘嗎?我是你親生的兒子嗎?我是撿來的吧!”

“住口!你這沒出息的東西!”白三娘氣得全身都在抖,竹條劈頭蓋臉打去,“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道理講過多少遍!今天不打死你我才真不是你親娘了!”

白三娘憤怒了,但白鵬更進一步,已經完全失去理智。

小時候偶爾反抗或哭鬧,都被母親壓服,從此安分守己乖乖聽話,但安分不代表沒有了不滿,好比築堤攔水,水位上漲既然永無停休,再高的堤壩也有決口的一天。

今日終於潰壩,洪水滔天。

真氣隨著怒火膨脹,遊走全身,直衝頂門。

望著落下的竹片,白鵬手臂骨節“格格”作響,出手了。

三娘手臂如遭電擊,竹片脫手飛起,在空中化為碎屑,四散而落。

三娘這時不怒反喜,兒子的離夢神功就這樣瞬間突破四年以來的瓶頸,進入第五層境界“入木”了,從此真氣到處,入木三分!離夢神功“解構之力”發作,韌性十足的竹片尚未來得及彎曲,便自行解體!這樣的內力若是打在敵人身上,那是何等威力!

兒子已經堪稱武林高手,遠超一般小門派的掌門人。隻是三娘明白,兒子與將來必定麵對的敵人仍然遠不在一個層次,所以眼下仍要將他罵得一錢不值,督促他奮發,不可自滿。

但是三娘的喜悅在下一瞬間就變成了悲憤。

因為白鵬將磚牆撞破一個大洞跑出去了,碎磚瓦片頃刻間散落一地。

雖然被母親堵在牆角,白鵬也大可以趁母親發愣的時候硬生生擠過她身邊逃走。之所以選擇破牆而遁,一來是畏懼母親入骨,實不敢迎將上去,隻盼盡快遠離;二來也是立意出走,以破牆之舉堅定決心,斷自己退路。即便事後反悔,闖了這樣損壞房屋的大禍也不敢回來了。

白鵬到了外麵,仍然跳著腳喊:“你天天罵我廢物點心沒出息!我就偏偏沒出息了,我就是不幹了!”

三娘大怒,也從側身鑽出破洞追去。白鵬一嚇,轉身飛奔,瞬間就沒了蹤影。

鬼仙子輕功雖好,此刻卻追不上兒子。白鵬所練,是他父親留下的“勞燕身法”,施展起來,姿勢並不好看,也很難騰空而起飛簷走壁,最大優勢就是平地奔跑之快,以及戰鬥時移動的靈巧。

白三娘追不多遠便停住腳步,歎息一聲:“看來,兒子真的長大了。索性,就讓你去接受些風雨吧。”

隨後,白三娘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五指漸漸合攏,緊緊攥成拳頭:“十六年了!為了像個正常母親,照顧兒子,硬生生封住功力,如今……”

鬼仙子身上衣裙驟然鼓脹而起,四周花草劇烈顫抖搖動,一陣波動掠過,樹葉紛紛脫離枝頭,飛舞而去。如今如果再與趙四爺交手,她絕不會三五招之內就重傷嘔血了。

“我也該做自己想做的事了。”鬼仙子望著白鵬消失的方向。“寶貝兒子,好自為之吧!”

……

暗夜中,白鵬隻穿一身中衣,赤足狂奔,眼前被淚水籠罩得模模糊糊,幸好從小在樹林裏疾速穿行演練“勞燕身法”,令他反應非同尋常地敏捷,並不會因為視線朦朧而撞上什麽東西。

與母親相依為命十六年,要說白鵬對母親沒有依戀,那絕不可能,母親就是他的天。但此刻他對母親的怨氣總爆發,連母親美麗的容貌在他眼中都變得猙獰了。

白鵬最刻骨銘心終身難忘的,是七歲那年上浦村的屠村血案,那件事令他和母親遠遁他鄉,從南直隸來到浙江湖州烏程縣。也是那件事,令他從此用畏懼眼光看自己的親娘。

事情發生時,他還不知道母親實為世人聞之色變的魔頭,隻聽說自己未曾謀麵的父親被人殺害,需要練好父親留下的武功,以便報仇雪恨和保護母親。於是忍受著村裏人對外鄉來的俏寡婦母子的欺辱歧視,默默苦練。

就在那年春季的某一天,因為一個紙鳶之爭,加上自己最要好的小女伴花花被人打哭,七歲的小白鵬忍無可忍,出手將十幾個大孩子揍得人仰馬翻,其中領頭的大地主家熊少爺受傷最重。

熊老爺登門,對白三娘色迷迷地意圖侵犯,終於引發滅門屠村的慘案。鬼仙子當著兒子的麵,殺死了熊老爺及其手下,還有一些圍觀村民,其中部分人是鬼仙子製住之後勒令兒子用爛泥糊其口鼻悶死的,她希望從小培養兒子心狠手辣。

但白鵬在這樣一個凶狠母親的熏陶下,又經曆了師傅的“殺人特訓”,親手送了幾百人踏上黃泉路,卻還是一個善良的少年。

最大的原因,就是自幼相處的女伴花花,那是一個心腸柔軟到無可言喻的小姑娘,喜歡跟小貓小狗甚至花花草草說話,白鵬捉一隻兔子想烤來吃,她也會流著淚央求,說兔媽媽家裏還有許多孩兒等著媽媽回家,弄得白鵬也心裏難過,連忙將兔子釋放。這樣的潛移默化,遠比鬼仙子的強行訓練更有效。

花花的母親周寡婦,相貌清秀漂亮,在白鵬母子遷居上浦村之前,也是門前是非不斷,就算後來有了白三娘“分散火力”,也沒能真正得到清靜。所以她和白三娘大有同病相憐之感,兩家關係不錯。白三娘幾次出遠門,都將兒子托付給周寡婦,於是白鵬就和花花滾在一張床上嬉鬧。

然而,周寡婦母女,一樣未能在屠村血案中幸免。這件事,讓白鵬一輩子無法原諒自己的親娘。當他被母親捆在馬背上強行帶走時,兀自望著周家起火的房子哇哇大哭,掙紮著想去救人。

後來白鵬幾乎一個月都不主動跟母親說話,並且決心以後絕不做母親那樣的惡人,就算練成高強武功,也要當一個拯救蒼生的仁義大俠,絕不濫殺無辜。

現在,白鵬終於脫離了母親的控製,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在曠野,雖然口中剛喊過“不練了”,其實心中暗暗咬牙:“等我做成大俠再來見你,讓你看看,我是不是沒出息!”

他也還記得,母親說過,父親留下的離夢神功,一直修煉下去,說不定會成神!

“爹練了半天,沒成神,成了鬼。我也不貪圖成神,隻要能成大俠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