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鬼仙子

夜深了,蟋蟀們隱在草叢中高唱戰歌,為了地盤與繁衍的權利彼此搏殺。但在人類聽來,卻是一片靜謐和諧的田園之音。

一位女子停下吱嘎作響的老紡車,起身捶捶腰,手捧油燈輕手輕腳走向東屋,那是她兒子的住處。

自從白三娘有了兒子,一人身兼嚴父慈母,每日忙裏忙外,蓬頭垢麵,早已經忘了胭脂花粉是什麽東西。盡管如此,微弱燈火依舊映亮了一張俊俏嫵媚的麵孔,眼角的歲月痕跡掩不住她動人心魄的美麗。

這張臉蛋曾經給她招來莫大的麻煩。當年在上浦村,她自稱“張氏”的時候,村裏許多家庭的和諧都被這外來的俏寡婦破壞。

其實她什麽都沒做,隻是村裏女人們收不住男人的心,也管不住男人的腳,“張寡婦”門前的是非便多了起來。白三娘每個月都要派發七八記響亮的耳光,誰近身動手動腳就送給誰,絕不偏心。可男人們還是像癩皮狗見了肉骨頭,耷拉著舌頭流著口水,繞在四周團團打轉。

村裏的女人不怪自家老公猥瑣,卻將罪責都推給了“張寡婦”,自動結成了同盟,一起明裏暗裏指桑罵槐,“狐狸精”、“爛貨”之類的字眼掛在她們嘴上,縈繞在白三娘耳邊,甚至半夜也有人到她家門口掛破鞋,她兒子同樣免不了被村裏小孩罵“野種”。

而男人們為了安定家庭,雖然在無人處經常對白三娘嬉皮笑臉風言風語,當著老婆的麵也是一樣要凶巴巴罵她“賤貨”的。

不過,令人厭惡的上浦村村民如今都已從世上消失了。

原本白三娘為了不暴露身份,還是會繼續忍耐下去。可是九年前,白鵬七歲的時候,忘了娘經常叮囑的“不可跟人打架,不可暴露武功”,為了一個紙鳶,不但用出武功,還打傷了地主的兒子,非但打傷了地主的兒子,更打暈了地主家的武師,一個身強力壯的少林俗家弟子。

熊世貴熊老爺是混江湖跑買賣的,家裏養了一群武林好手,自然要為兒子討公道,而且他懷疑如此厲害的兒童背後必有高人,所以帶來了幾乎全部的手下。

後麵的事順理成章,熊世貴很少下鄉,這還是第一次見到豔名遠播的“張寡婦”。一見之下,熊老爺心猿意馬。縱然“張寡婦”苦苦哀求,願意盡力賠償,可他堅持“張寡婦”用身子來賠。

當時,村婦們時常鄙夷地評論張寡婦是“壞女人”,但她們全然不知這位張寡婦真正的身份,更想不到她當真“壞”起來是什麽樣子。

無論上浦村的村民,還是熊老爺及其武藝高強的手下,都不知道張寡婦在江湖上還有一個名字:鬼仙子。

“得罪閻王,死一人;得罪鬼仙,死滿門!”

這句江湖傳言,基於無數血淋林的事實:凶殘的女魔頭鬼仙子,一旦出手殺人,必定屠滅滿門斬草除根,老弱婦孺一個不留,不會有別的結果。

所以,既然熊老爺執意尋死,鬼仙子隻好滿足了他,按照“得罪鬼仙死滿門”的規矩,順便給熊家滅了個門,連同整個上浦村,一條活狗都沒剩下。

鬼仙子出手特征太明顯,仇家聞風而至,但她也滅口得足夠幹淨,走得足夠迅捷,成功逃之夭夭。

母子倆再度隱姓埋名,一路乞討著逃亡,最後來到烏程縣尖榆村定居,這裏的鄰居們還不錯,對白三娘都很客氣,男人們也規規矩矩。並非此地居民品德格外高尚,而是因為幫三娘買下這房屋和田地的,乃是縣裏人人敬畏的趙四老爺。

趙四老爺頂著舉人功名,縣太爺見了他都要稱呼一聲“趙兄”,而且他開了個“趙家武館”,門徒眾多,稱得上文武雙全,又是縣裏數一數二的財主。村裏人搞不清白三娘與趙四爺的關係,自然不敢對她造次。

白三娘認識趙四爺的時候,正帶著兒子在烏程縣城裏乞討,結果被趙四爺糾纏不休。

趙四爺不算太好色,他瞧上的,並非白三娘,而是她兒子白鵬。

當時一個富家少爺跟賣糖葫蘆的小販吵鬧,將人家的糖葫蘆四處亂扔。七歲的小白鵬身手敏捷,躍向空中一把抄住旋轉飛行的糖葫蘆,尚未落地就塞入口中狠咬。

趙四爺不知白鵬從繈褓中就開始修煉,更不知白三娘是凶名素著的女魔頭,隻以為遇到百年罕見的武學奇才,軟磨硬泡,請客吃飯,還答應照應白三娘母子的生活,幫他們買地買房,才終於得到三娘點頭,送白鵬去了趙家武館,這一練,就是九年。

白三娘自己當年學藝就不怎麽用心,其實也不大會教兒子,除了強迫他“不許玩,好好練”,並不懂得如何引導,兒子能去正規武館學一些紮根基的功夫,也沒壞處。關鍵是衣食從此有了著落,母子倆又安定下來。至於真正高深的功夫,還是得要白鵬回家悄悄練的。

趙家武館掛著“趙家飛龍拳”的羊頭,賣的卻是“少林長拳”的狗肉,過不多久,白三娘就認定趙四爺是個自吹自擂的騙子,唯恐耽誤了兒子的前程,決定叫白鵬退出趙家武館。

重大的轉折由此而生。

趙四爺當然不肯失去白鵬,便立刻開香堂收七歲的白鵬為入室弟子,對他提前開始“特別訓練”。特訓的內容,就是進入一間石屋,與趙四爺抓來的重罪逃犯生死格鬥,不限招數,沒有規則,開門時誰站著誰贏。逃犯若勝,許諾贈送銀兩釋放,否則就算他不死,也要移交官府,這逃犯哪有不拚命的道理?

比白鵬大了兩歲的同門師兄史丹一見逃犯身高體壯,畏縮不前,倒是小白鵬勇敢地進了石屋。結果趙四爺尚未來得及爬到高處小窗看戰局,逃犯已經撞碎厚木門飛了出來,當場死亡。

由此,趙四爺知道了白鵬早有內功和武藝,而且傳承不凡,也達到了相當高度。當時他不動聲色,隻叫白鵬回家休息,同時暗地派人調查白鵬母子來曆。

白三娘聽兒子說了“特訓”的前後過程,頓時警覺起來,認為趙四爺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之所以不動聲色,是準備穩住她,同時向她的大仇家報信,領那巨額賞銀。

於是,白三娘趁夜前往趙家武館,準備再次屠殺滅口。

沒想到,趙家武館戒備森嚴,根本不像普通的鄉間武館,更不像一個土財主的宅院,鬼仙子一入花園就被暗哨發現,趙四爺聽了信號出來迎敵,親自出手,三五招過後,蒙著麵的鬼仙子重傷嘔血。

白三娘不得不趕緊摘下蒙麵巾,自稱是來試試兒子的師傅,看有沒有足夠能耐教導兒子。這話一說,有了台階,趙四爺便假裝信了,為她療傷,雙方和解。但是經此交手,其實兩人都對對方的身份有了猜測,隻不過結論太過驚悚,都不敢宣之於口,表麵上若無其事,白鵬的學藝生涯由此得以延續。

趙四爺喪偶之後一直沒有續弦,與白三娘相處久了,就對她有了意思。這是人之常情,趙四爺能堅持一段時間才表白,已經很夠君子。白三娘卻冷冰冰地拒絕,說除非能將她兒子教導成“頂尖高手”,否則此事免談。

這樣一來,趙四爺就急躁起來,白鵬的“特訓”越來越密集,對手也越來越厲害,經常害他遍體鱗傷回家,甚至幾天起不來床。

趙四爺除了起初的“趙家飛龍拳”,一直沒有教白鵬什麽武功,他對此的解釋是:

“各家各派的武功招式,被一代代弟子弄得越來越花哨,都是花架子。真正的武功沒有招式,能殺人就是好招式!”

所以,他就強迫白鵬在石屋裏殺人,隨著白鵬年齡增長,對手從普通逃犯漸漸變成一些門派的武林高手。但他仍然告訴弟子,那是犯死罪的逃犯,“血債累累,十惡不赦!”所以白鵬出手倒沒什麽遲疑,這些年下來,也殺了幾百人,用“身經百戰”都不足以形容這位未出茅廬的少年,至少已經“身經千戰”。

直到不久前,看白鵬出手已經足夠老辣,隨意一拳一腳都恰到好處,對戰鬥技巧的領會爐火純青,超過絕大多數老江湖,趙四爺才鄭重其事將一套“大須彌掌”傳授給了這位最器重的弟子。還說這是他壓箱底的功夫,叮囑白鵬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輕易使用。

大須彌掌總共隻有八式,而這八式卻能衍生出億萬變化,也隻有像白鵬這樣擁有千錘百煉的實戰心得,才能漸漸領悟和掌握,常人根本學不會的。

兒子學到“大須彌掌”,白三娘倒沒什麽驚喜。趙四爺固然厲害,與白鵬那死鬼老爸還是無法相比。白鵬隻要將父親留下的功夫真正練到家,自然就會天下無敵,她對此有足夠的信心。

其實現在白鵬已經很強,一旦踏入江湖,勢必打出不小的名氣。可白鵬不同於尋常習武少年,他注定將會麵對的敵人,隻能用“恐怖”二字形容。所以,無論白鵬進步多快,白三娘都沒有滿意的時候,此刻對他放鬆要求,就等於在將來送他上死路。

……

一路想著兒子修煉的問題,白三娘走到了白鵬床邊。

油燈光芒下,白鵬那張清秀小臉令白三娘心生憐愛。曾經的“江湖四大美人”之一鬼仙子,生出的兒子自然不會難看。何況他爹當年也是一位俊秀美男。從兒子臉上依稀還能看出那死鬼的樣貌,鬼仙子瞧得又愛又痛,心緒起伏。

可惜白鵬此刻的表情有些愧對自己的容貌,臉上略帶些傻笑,嘴巴張得老大,一掛口水從嘴角直落到枕邊,積了亮晶晶一灘。

白三娘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他居然睡了!離夢神功可以不睡覺,他居然浪費一整夜時間不修煉,睡大覺了!”

“離夢神功”是白鵬死鬼老爸借鑒前輩高人心得,自創的奇功。

他曾說:“我這功法,已經超越武功一道,堅持修煉下去,說不定,能移山填海,永生不死,能成神!”

這麽好的內功,兒子居然浪費一整夜時間,不好好練!

白三娘將油燈向桌上狠狠一頓,攥緊拳頭走到床邊:“白鵬!你這懶骨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