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紀念堂4

第33章 紀念堂4

門裏,一扇竹簾隔開了內外兩室。透過竹簾,可以看到大統製正在內室裏揮毫寫著什麽。大統製不喜歡與人麵對麵,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在公開場合露麵的,甚至這種私下的場合也是如此。畢煒筆挺地站在竹簾外鞠了一躬,道:“大統製,畢煒前來。”

共和國以人為尚,以民為本,因此廢除了跪拜禮,代之以鞠躬致敬。可是盡管已經推行了十多年,畢煒還是有點不習慣,他隱隱覺得以前的跪拜禮讓他更自在一些。

“畢將軍,請坐吧。”

大統製的聲音很溫和,可是畢煒不知道在這溫和背後還隱藏著什麽。表麵上看來,大統製不喜歡拋頭露麵,但作為共和國的最高領導人,還是會出現在民眾麵前。在民眾看來,這張隻能稱得上平常的相貌,配以這種溫和的聲音,讓人油然而生親近和景仰之心。可是,作為共和國最核心階層的畢煒卻能看到大統製的另一麵:陰險,狠毒。

這兩個貶義詞匯用在大統製身上,完全不過份。而這個無法告訴別人的結論是在畢煒偶爾讀到一份第五上將軍胡繼棠在東平城易幟期間上給大統製的密信時,發現了一點小小的墨跡而得出的。

共和國能夠最終勝利,水火兩軍團在最緊要關頭倒戈固然是第一大功,當時帝國前哨第一重鎮東平城在共和軍與帝國軍的主力決戰於墜星原時倒向共和軍也起了極大的作用。當時鎮守東平城的是帝國後起名將鍾禺穀,後來在掃蕩帝國殘存力量時鍾禺穀也表現得極為搶眼,大統製對他讚譽有加,那個時候畢煒還曾經擔心這個後輩有可能在新生的共和國裏地位超過自己。可是,當鍾禺穀率領自己的嫡係前去掃平一支帝國西府軍殘兵時,卻傳來了他全軍覆沒的消息,鍾禺穀亦戰死當場。事後,鍾禺穀的名字作為共和軍先烈,進入了紀念堂。消滅了鍾禺穀的那支西府軍殘部,曾經被編入帝國軍的地軍團,戰力當然可圈可點,卻隻是一支殘兵敗將,兵力和戰具都遠遠不及鍾禺穀軍,但就在那一戰前,鍾禺穀軍中出了內奸,行兵計劃盡為西府軍主將獲悉,以至於這一戰毫無懸念,全軍覆沒。

鍾禺穀被困死時,另一支數目可觀的共和軍就在十幾裏以外駐紮。如果當時這支部隊能夠及時增援,鍾禺穀根本不會敗。可是很奇怪,盡管相隔隻有十幾裏,當戰事開始時那支部隊卻一直按兵不動,當時的解釋是沒有接到鍾禺穀的求援信使。直到第二天,這支部隊才趕到戰場,當時鍾禺穀已經全軍覆沒,而那支西府軍盡管獲勝,亦是慘勝,被這支共和軍堵了個正著,結果同樣被徹底消滅。

當共和國已經取得天下,以摧枯拉朽之勢掃蕩殘餘敵人時,出了這麽個敗仗實在不太光彩,所以共和國戰史裏說起鍾禺穀時,隻是加了些“為國捐軀”之類的褒獎之辭,並沒有對此事的前因後果詳細描述。

鍾禺穀倒戈時,胡繼棠在其中出力極大,後來便接掌鍾禺穀的兵權,成為共和國開國八大名將中的最後一個。胡繼棠是大統製的親信,那封密信倒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內容,無非是匯報當時東平城中的情況,所以當東平城順利易幟後,這種密信也就沒什麽價值了,已是準備毀掉。畢煒也是在一個極偶然的機會裏看到這封密信的,偷偷保留下來,本來他也並沒有什麽別的想法,隻是聽說上麵有大統製的批文,希望能揣摩一下大統製的書法,這樣在上書時就可以拉近與大統製的距離了。但讀了幾遍批文後,他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大統製十分勤政,對這種上書批得也多,像這封密信上,胡繼棠說的東平城諸要點,大統製還加了個一、二、三、四的序號,但在一句話下,卻隱隱有一點墨跡,似乎開始想寫,後來卻改了主意,沒有落筆。

“其心欲降,然依職所見,其尚存觀望。”

那點墨跡就在這句話的邊上,很淡,一不注意還不會發現,或者發現了也隻以為是偶爾濺上的。如果是年輕時的畢煒,當然會不以為意,根本不去多想。不過,在經曆了受鄧滄瀾裹脅不得不倒戈的事後,畢煒已不敢放過任何一個疑點,甚至是多疑了。

仔細地看,那點墨跡可以看得出筆鋒的毛痕,所以並不是濺上的墨汁。從那一點點痕跡來看,細細的毛痕紋理相當順暢,所以是一個字的第一筆。

僅此一點,自然看不出大統製到底想寫什麽字。但大統製寫字有個習慣,一定要打完腹稿,所以下筆如遊龍,從無滯澀。為什麽他會在準備寫下批文的當口突然又改了主意?隻能是一個原因:大統製不希望被別人看到自己的想法。假如把這件事作為“因”,鍾禺穀軍敗於西府軍之事作為“果”,畢煒就可以肯定,鍾禺穀的死一定另有文章。盡管鍾禺穀死於帝國覆滅後的第二年,但很有可能在大統製落筆又收回的當口,就已種下了死因。一想到大統製在輕輕一提筆的瞬間,對已經答應投降的鍾禺穀的殺機就已種下,可是付諸實施卻是在第二年了,而且是在這個雖曾起過觀望之心,卻已死心塌地的降將為了共和國不遺餘力消滅帝國殘部的同時,畢煒就感到無比的寒冷。

自己比鍾禺穀還不如。鍾禺穀雖有觀望之心,但他還是主動與共和軍接觸,而自己卻是因為受到鄧滄瀾的裹脅才投降的……

一想到這一點,畢煒的身體就會顫抖起來。不止一次,他在做夢時都會夢見自己睜開眼,麵前站著一個蒙麵的刺客,而這刺客卻穿著……大統製的禮服。大統製當然不可能來行刺自己,即使他真的有心要除掉自己,可是這個荒誕的夢畢煒卻覺得如此真實,真實得讓他膽戰心驚。這麽多年來,他從來不敢有違大統製的命令,甚至隻做大統製說過可以做的事,可是他仍然害怕。

戎馬半生,身經百戰,即使是麵對死,畢煒也相信自己挺得過去,可是這種背後隱隱懸著把利刃的感覺卻讓他心力交瘁。大統製究竟知道了什麽?他對自己究竟是怎麽想的?僅僅這兩個問題就糾纏得畢煒幾乎要發瘋,所以當他聽說兒子畢此道不願從軍,隻想踏上仕途,做個小官時,他這個共和國第一流名將居然全力支持。其實在他看來,畢此道能夠不卷入官場才最好。

從少年時就熱衷名利,一心想要出人投地,老來卻有這種想法,畢煒都有點不敢相信,但事實就是這樣。他站得筆直,卻垂下眼不敢看竹簾背後的那個人。有句話,叫“成大事者,必生異相”,但那人身材並不如何高大,外貌也毫不驚人,與在路上見到的那些平民百姓毫無兩樣,可是這個人不折不扣可稱得上“成大事者”。也許,他的異相並不在外貌,而是在心裏。

“畢將軍,此番遠征失利,請你將前後詳細說一下吧。”

畢煒又感到了一陣寒意,那股曾經在紙上嗅到過的對鍾禺穀的殺機,仿佛一瞬間都對準了自己。戰事在剛結束時就由隨軍參謀撰寫詳細軍情總結上報了,大統製也已肯定看過。隔了這些日子,大統製又專程讓自己講述一遍,恐怕並不是要知道戰場上的細節,而是想知道自己隱瞞了什麽吧。

這種匯報,大多避重就輕,盡量為自己開脫,但此時畢煒卻再也不敢有所隱瞞,事無巨細都說了,連同大敗前夕,鄭司楚那封被自己駁回的上書都說了。

“畢將軍,鄭司楚的上書中,你覺得有沒有見識?”

畢煒怔了怔。在戰況總結裏,他故意把鄭司楚自作主張,拉了兩百人突襲楚都城這件事誇大了些,說此舉使得兵無死鬥之心,以致抵擋不住叛軍進攻,卻沒想到大統製居然會問鄭司楚有沒有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