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紀念堂3
第32章 紀念堂3
“叔叔,你不要哭了。”
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小孩子清脆的聲音。鄭司楚扭過頭,卻見一隊五六歲的小孩子正由幾個老師帶著從紀念堂出來,其中一個胖胖的小男孩站在自己身前,正仰起頭一臉關切地看著自己。他不覺有些尷尬,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一個年輕的女老師走了過來微笑著拍拍那孩子的頭道:“叔叔是在掃地,被灰迷了眼。”
鄭司楚他勉強笑了笑,裝著沒事的樣子道:“是啊,叔叔眼裏進了灰。”
那小男孩“啊”了一聲,抬頭向那女老師道:“舜華老師,你給叔叔吹吹眼吧,我上回眼裏進了沙子,你就這樣給我吹的。”
小男孩天真的話讓鄭司楚有些想笑,那女老師也笑了,卻沒有給鄭司楚吹眼,而是摸出一塊絲巾遞過來道:“先生,你擦一下眼吧,手上也沾了灰,別用手去揉。”
這個女子其實比鄭司楚大概還小一些,但舉止甚是大方,好像鄭司楚也是她的學生一般。鄭司楚接過來,見這絲巾極是幹淨,便拿過來擦了擦眼後還給她道:“謝謝了。”
那女子抿嘴一笑,正要走,那小男孩忽然看見了一邊馬車上的程迪文,驚叫道:“程叔叔!舜華老師,那不是程叔叔麽?”
女子看著車上的程迪文,顯然也有些吃驚,似乎要走上前去,但還是沒有動。鄭司楚道:“小姐,你認識他麽?”
“你和他是一塊兒來的吧?他怎麽了?生病了?”
程迪文吐了一陣,臉色大是不好,現在又在睡覺,神情十分恍惚,真如生了場大病一般。鄭司楚道:“不是,他喝醉了。”
“喝醉了?”這女子微微皺了皺眉。她的鼻翼很薄,皺眉時小巧的鼻子也微微一動,卻甚是好看。鄭司楚也覺心裏有些異樣,覺得讓她生氣實是最為不好之事,忙道:“都怪我,我陪他多喝了兩杯,忘了他酒量不好。我叫醒他吧。”
那女子見鄭司楚要去叫醒程迪文,急忙伸手按住鄭司楚的手臂道:“不要了。”她展顏一笑,輕聲道:“沒什麽。我叫蕭舜華,先生你呢?”
舜華?鄭司楚驀地想起程迪文醉中念叨著的這個名字了。程迪文念念不忘的,原來就是這個蕭舜華?他打量了一下蕭舜華,她也並不是那種明豔不可方物的女子,卻生得清雅秀麗,仿佛春日的柳枝梢頭那一抹新發的綠意。他淡淡一笑,道:“蕭小姐好,我叫鄭司楚。”
“鄭司楚!”
這回卻輪到蕭舜華吃了一驚。她指著鄭司楚道:“你……你就是那個在朗月省一戰中獲得二等勳章的鄭司楚將軍?你……你怎麽這麽年輕!”
鄭司楚苦笑道:“已經不是什麽將軍了。”
蕭舜華更吃了一驚:“怎麽,難道你升了元帥了?”
共和國有三元帥,五上將,但現在三元帥中大帥丁亨利已然被斬,次帥莫登符早已亡故,隻剩下三帥鄧滄瀾碩果僅存,鄭司楚爬得再快,也不可能越過五上將成為元帥。何況鄭司楚不過二十來歲,這種年紀成為元帥,那隻有說書人的故事裏才有可能。鄭司楚又苦笑了一下,搖搖頭道:“我現在連軍人都不是了。”
蕭舜華沒再問什麽。鄭司楚沒有多說什麽,但他臉上的表情卻已說明了一切,何況方才他眼裏確實有淚水,並不是被灰迷了眼。她道:“程迪文呢?”
鄭司楚遲疑了一下,道:“和我一樣,也退伍了。”
蕭舜華不再說了。她看了看程迪文,喃喃道:“他從小就說想當個將軍,看來這願望也要落空了。”
鄭司楚隻覺鼻子有些酸。想當個將軍,這願望自己何嚐沒有?不過對自己來說,這願望也已經破滅了吧。蕭舜華應該也看出了鄭司楚心中所想,卻抿嘴一笑道:“鄭先生,其實有個故事你聽過沒有?”
鄭司楚怔了怔:“什麽?”
“有個獵人出去打獵,捕到了一頭剛出殼的小鷹。於是他把這小鷹帶回家中,和家裏的雞養在一起。”蕭舜華的聲音輕柔而清脆,忽然笑道:“真是失禮,我這樣說,好像把鄭先生當成我的學生一樣了。”
她的學生就是那些胖乎乎的小孩子吧。鄭司楚也笑了:“挺好啊,我想聽。”
“這小鷹慢慢地長大了。因為它在生活在雞群裏,就以為自己也是一隻雞,永遠飛不出院子。開始時大家都一樣,都是毛絨絨的,直到有一天,這小鷹發現自己和那些兄弟姊妹太不一樣了。它有著鋼一樣的羽毛,鐵一樣的利爪和喙,當風雨來時,那些兄弟姊妹隻會尖叫著亂竄,而它卻聽著風聲,渾身的血液都仿佛會沸騰。”
盡管知道這個故事會怎麽樣,但鄭司楚還是聽得入迷了。不僅僅是故事,也許更多的是因為她的聲音。他道:“後來呢?”
“後來?”她笑了,“後來的事,隻要後來才能知道。你隻要記住,未來永遠都是屬於你自己的。”
她揮了揮手,向那輛大車走去。鄭司楚也揮了揮手,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車廂裏,耳朵卻仿佛還在回蕩著她最後那句話。
的確,未來永遠都屬於我自己。
這個年輕女子的話仿佛點燃了他心底的一根引線,讓他身體裏的血液仿佛開始沸騰起來。
……
“畢將軍到。”
隨著讚禮的傳報,大統製府門口的兩個衛兵一個立正。盡管畢煒將軍最近遭受了一場大敗,連一隻眼睛都丟了,但第五上將胡繼棠也是從斷了手腕後才開始領軍征戰,結果“斷腕之猛將”的稱號一直傳到了倭島,所以畢煒雖然右眼蒙著眼罩,反倒令這兩個衛兵更為尊敬。
隻是畢煒心裏卻沒那麽好受。
西原一戰,共和遠征軍一敗塗地,前後八千人,最後逃回來的隻有四千許,竟有一半喪生在西原大草原上。勝負固然是兵家常事,但作為共和國的名將,在占據了絕對優勢的情狀下迎來這樣一個敗局,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雖然事情過去了已有一段日子,大統製對自己也已處分完畢,但這次大統製召見,畢煒心裏仍是忐忑不安。
霧雲城,本來就是帝國的首都,而大統製府也正是昔日帝君召見朝臣的勤政殿。雖然事隔多年,畢煒卻還記得當初自己跟隨帝國的文侯第一次上殿謁見帝君的情景。盡管那個帝君是個長年纏綿病榻的人,可是自己在聽得帝君說話時還是出了一身冷汗。權勢,威嚴,這些字眼從此就像深深刻在了他的腦海深處,直到今天。
“畢將軍。”
過來招呼的是一個年輕人。這人名叫伍繼周,是大統製的文書。他雖然年輕,現在卻是大統製下達政令的中間人,幾乎可以說是這個龐大的共和國裏的第二號人物——當然他並沒有實權,隻是一個忠實的傳聲筒而已。畢煒站起來,拱了拱手道:“伍先生。”
“畢將軍,大統製在荷香閣接見將軍,請將軍隨我來。”
伍繼周的臉上帶著禮節性的笑意,隻是這些笑容好像是黏在他臉上的一樣,從這張臉上畢煒根本無從判斷大統製此時的喜怒。他隻是道:“是。”說得恭恭敬敬,雖然他的年紀多半比伍繼周的父親還大。
讓畢煒帶來的兩個親兵在勤政殿等候,伍繼周領著畢煒向荷香閣走去。荷香閣在勤政殿的後院,是大統製讀書的地方,布置得十分清雅幽靜。到了荷香閣門口,伍繼周彎下腰,沉聲道:“大統製,畢將軍到。”
這一切,豈不與當初的文侯一模一樣?不,見到文侯時的壓迫感也沒有如此沉重。畢煒還沒來得及再去比較什麽,門裏傳出了一個平靜的聲音:“請畢將軍進來吧。”
伍繼周輕輕推開門。門推開時,發出了“呀”的一聲,顯然是門樞裏長久沒上油了。畢煒聽到過一個傳言,說大統製有個怪癖,喜歡聽門開合時發出的聲音,有一次某個新來的內務官員不明就裏,給大統製的住處門樞裏都加了油,還惹得大統製大為生氣,命令把那些油立刻擦去,直到門在開合時仍能發出這種有些刺耳的聲音為止。隻是畢煒卻知道,大統製並不是有喜歡聽開門聲的怪癖,而是不喜歡有人在自己沒察覺的情況下走進來。
與當時的文侯一樣,不過文侯也沒有大統製這樣挑剔。他想。
畢煒一走進去,伍繼周便輕輕關上了門,門發出“呀”的一聲,在關上時又發出恰如其份的“喀”一聲。大統製的文書並不好當,前一任文書姓田,是個十分有才學的人,也做了十幾年文書,但幾年前突然在家中服毒自殺,也沒留下遺言,此後便是伍繼周接任。伍繼周年紀雖輕,聽說精於史實,下筆也快,大統製大概正是看中了他這一點。
不知他能做幾年。畢煒幾乎有些惡意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