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這平地裏驀然響徹的一道清清冷冷的嗓音,如一顆漫不經心的石子,猛的投入到一片暗湧的深湖之中,激起一連串的波蕩漣漪。

夏侯繆縈原本懸在喉嚨口的一顆心,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一把聲音,瞬時又是一提,幾乎急不可耐的想要跳出腔子,就如同一尾滑膩的魚,不受控製的蹦落在泥地上,再也難以撿拾。

本能的轉頭,向著說話之人望去,夏侯繆縈一眼就撞進了那一雙諱莫暗鬱的寒眸裏去了,但見溶溶日光之下,男人點了漆般的墨色瞳仁,卻深沉的如一灣不見底的夜海,濯黑的沒有一絲亮光,惟若鬼影裏麵幢幢,反射出泠泠的溫度,沁寒似冰淩。

這一刹那,夏侯繆縈隻覺心底某處,驀地掀起無數的驚濤駭浪,層層疊疊的漫延上來,捉不緊,抓不牢,迅速的在她體內的每一根血管裏,激蕩洋溢,流竄至全身的各個角落,一發不可收拾。

赫連爍亦是心頭微驚,箍住女子皓腕的一隻大掌,本能的就要一鬆,卻在轉瞬之間,陡然反應過來,但見他眸光一厲,竟是將掌心裏不盈一握的滑膩肌膚,揉搓的更緊,顯然故意挑釁一般,施悠悠的開口道:

“本王還以為是誰鬼鬼祟祟的突然冒出來了呢?原來是三王兄,當真是嚇了本王與繆兒一跳呢……你說是不是,三王嫂?”

夏侯繆縈本就還沉浸在男人的驀然出現,帶來的一係列震蕩之中,久久不能回過神來,陡的卻聽到近在咫尺的赫連爍的聲音,心頭頓時悚然一震,下意識的就朝著說話之人望去。

這四目交投的一個畫麵,戳進赫連煊的瞳底,似在一記巨大的冰塊上,不期然的劃破了一道銳利的痕跡,絲絲冷氣,從不見底的深淵裏透出來,迅速的籠滿全身,連周遭的溫度,都仿佛驟然降了幾分。

夏侯繆縈沒來由的打了個冷顫,一把嗓音,近乎低喃,不受控製般的喚道:“赫連煊……”

男人望著她尚帶些懵懂的瞳色,冷戾寒眸,似是一斂,沉沉嗓音,沒什麽喜怒的開了口:

“過來……”

夏侯繆縈觸到他這隱忍的幾乎一觸即發的清冽目光,心頭殘餘的激蕩,刹時盡數被逼了走,隻餘一片莫名的緊張。被定在原地的雙腿,不由自主的就要往他的方向挪去,但轉念又想起,他這口中吐出的“過來”兩個字,囂張的如在喚他家的阿貓阿狗一般,那命令的語氣,理直又氣壯,聽來當真叫人十分的不爽。

就這樣屁顛屁顛的過去他身邊,夏侯繆縈表示有些不甘心,但如果繼續任由這赫連爍將她箍在他的大掌裏,亦更非她的所願,兩害相較取其輕,雖有定論,卻仍不免有些踟躕。

哪知她這須臾的猶豫,落進赫連煊的眼睛裏,又是一番攪起的風暴,如狂風卷著落葉,飛旋在半空之中,幾乎難以自抑。

赫連爍亦察覺到了她的躊躇,卻是心底漾起連綿的暗喜,立馬形於色,毫不掩飾的露出幾分幸災樂禍的意味來:

“看來三王嫂似乎並不想過去王兄的身邊呢……不如由本王代勞,送三王嫂回府,如何?”

夏侯繆縈縱然再遲鈍,也覺出對麵的一個男人,因為他這六王弟的一番話,而瞬時籠罩下來的冷冽氣息,頭皮不由一麻,本能的就要從赫連爍緊握的大掌之下掙脫,但他顯然早有準備,隻將她箍的更緊,半分都動彈不得。

夏侯繆縈忍不住抬眸,惡狠狠的瞪向他。同時一把青蔥似的指甲,毫不留情的掐著他的掌心,隻盼他能夠吃痛,將她放開來,哪知這人手掌之厚,更甚過臉皮,任她如何用力,他亦是紋絲不動,一張唇紅齒白的嘴角,甚至還曖昧的扯出一抹邪肆笑意,瞧來真真如妖似孽。

赫連煊冷冷睨著對麵的一男一女,清冽嗓音,卻是沒什麽情緒的開口道:

“越俎代庖這種事,就不必麻煩六王弟了……”

話聲未落,男人高大秀拔的身形,卻是驀地一閃,轉瞬之間,已移到了夏侯繆縈的麵前,她甚至沒有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但覺腕上一痛,她整個人,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拽進了一具堅實的懷抱之中,那強而有力的勢道,竟撞得她半邊身子都是一麻,不由悶哼出聲。

赫連爍的震蕩,卻遠比她更甚。雖說剛才他這三王兄是突然發難,自己沒防備,才讓他一擊得手,但捫心自問,若兩個人真的實打實的交手的話,他同樣並無必勝的把握。

尤其是看到女子如一枝繾綣的梔子花般,窩在他的懷中,赫連爍更覺刺目,妒忌似纏繞的藤蔓,將他緊緊鎖住,烙下一道道深淺不定的印痕。

“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

邪魅一笑,赫連爍目光涼涼,在對麵一男一女身上掃過,“三王兄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這麽喜歡跟本王搶東西……”

男人語聲輕曼,透出股真假難辨的意味來,赫連煊卻仿似聽到了一件極之有趣的事情般,隻將薄唇微勾,漾起抹冷冽的弧度:

“難道不是六王弟你一直想要搶本王的東西嗎?”

說這話的男子,濯黑瞳仁裏,有著目空一切的傲然與嘲諷,一張清俊冷毅的麵容,卻是浮著絲絲漫不經心的瀟灑,惟有箍在女子纖細腰肢上的如鐵長臂,懲罰般的狠狠收緊,似將一切的不爽,都盡數發泄在了這充滿占有性的一個動作之上。

夏侯繆縈被他勒的幾乎喘不上氣來,隻覺整個腰身,都快坳斷了一般,偏偏男人將她摟的絲毫密不透風,稍微的掙紮,還沒有來得及開始,已被他狠狠掐死在了懷中。

死咬住一口銀牙,夏侯繆縈方能堪堪阻止自己想要將他,嚼吧嚼吧吞到肚子裏的衝動……尼瑪,這倆人是把她當成了可以任由他們爭來搶去的一件東西嗎?東西你個大頭鬼,她才不是東西呢……不對,她的意思是,她才不要當什麽東西……麵前的這兩個男人,他們才是東西,他們全家都是東西……身子動彈不得,夏侯繆縈隻能貓在他的懷中,恨不得將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一雙死命擰著他腰間軟肉的玉手上。

赫連煊朗逸眉眼,微不可察的挑了挑。大掌卻是如鐵似鉗,不動聲色的將女子貓爪一般不安分的撓在他腰上的一雙小手,狠狠卷進了他溫厚的掌心之中,那強勢的力度,就像是關住了一隻拚命想要逃離的鳥雀,任她撲棱斷雙翅,卻再也飛不出他的股掌。

夏侯繆縈隻覺深深的挫敗。除了抬眸,狠狠瞪著男人好整以暇的半張側臉之外,仿佛再無他法。

正自懊惱不已間,卻見赫連煊驀地薄唇輕啟,嗓音徐徐,將檀口裏的每一個字眼,都咬的如夢似幻:

“況且繆兒根本不是什麽東西……她是本王明媒正娶的妻,是本王八抬大轎抬進門的正妃……除了本王,不容任何人的染指……”

男人一把清清冷冷的嗓音,一如既往,卻又字字擲地有聲,有如珠玉落盤,在深秋微涼的空氣裏,蕩開一圈圈細小的漣漪,撞進夏侯繆縈的鼓膜裏,迅速的沿著奔騰的血液,躥遍全身,似簇了一團火,在所過之處,點起星星點點的火苗,微燙著心底最深處的每一個角落。

落在男人朗俊側臉上的一雙明眸,不自不覺褪盡了惱與恨,漾起藹藹浮光,閃爍的似天邊最耀眼的兩顆寒星,每一絲每一縷的波動,都仿佛隻映出瞳底的那一道秀拔身影,除了他,她澄澈的眼中,如再無其他任何的雜質。

夏侯繆縈聽到自己,怦然心動的獵獵風響,一下一下,狠狠撞擊在她滾燙的骨血裏,急促的呼吸中,像是要衝破她的胸膛,迫不及待的從腔子裏跳出來一般,連綿而不絕。明知眼前的男人,也許不過是為了刺激另一個男人而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樣的表白,卻似有著蠱惑人心的魔力,叫人不受控製的往他挖好的一具巨大陷阱裏,心甘情願的往下跳。

赫連煊很快察覺到,她灼灼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如絲似線,將他一寸一寸裹在裏麵。被她凝望住的側臉,有微燙的溫度,一點點的漫延開來,似春日裏融融的日光,鋪灑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像千萬隻小爪子一樣,輕輕撓著她眼眸所及的地方,酥酥的、麻麻的,爬過肌體的每一個細胞,叫人心癢難耐。

男人竟仿佛需要微微側目,才能稍減這不在預料之內,無意闖入的異樣之感。

赫連爍卻是動也未動,將對麵的一男一女,最細微的波瀾,都盡數收歸眼底。他看到目光晶亮清透的女子,就那樣安定的凝視在另一個男人身上,烏黑的瞳仁,似水洗過一般,繚繞開熱烈而纏綿的溫度,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卻是毫無阻隔的投射向他,世間的一切光影,都似在她眸底,幻化成那個男人的身姿。

妒忌如遇水瘋長的野草一般,堵滿赫連爍的心口,冷笑一聲,便聽他洌聲開口道:

“三王兄這番話說的好不動聽,隻可惜沒一句做的準吧?你若敢當著本王的麵,告訴三王嫂,你為何千方百計的娶她進門的原因,那本王才真正的佩服你……”

夏侯繆縈隻覺埋在胸膛裏的一顆心,重重一跳。下意識的望向麵前近在咫尺的男人的一雙明眸,不自禁的漫出層層的緊張與不安,幾乎要將她淹沒。

赫連煊卻隻是涼涼一笑,一張刀削斧砍般的俊顏上,容色寡淡而清冽,不氳絲毫的情緒。

“六王弟的佩服,還是自己留著吧……本王與自己愛妃之間的恩怨,想必不需要你這個外人來指手畫腳……六王弟與其有功夫在這裏挑撥離間,不如好好想想,該怎麽處理,你那側妃常氏留下的爛攤子才是……話說六王弟如此的流年不利,接二連三的出了這許多事情,若不好好補救,隻怕跟唐國公主的婚事,還不定要拖到什麽時候去吧?”

男人涼薄的嗓音,悠悠響徹在秋意崢嶸的林間山路上,卷著凜冽清風,蕩開絲絲嘲諷的溫度。從夏侯繆縈的角度望去,隻能看到他朗逸俊美的半張側臉,棱角分明,一如雕刻的大理石般,冷硬,不帶半分的溫度,猶似不食人間煙火的高貴神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頃刻間,便將人的命運,玩弄於股掌之中。

一腔綺思,盡數化為烏有。心底熾烈燃燒,熄滅成灰,隻餘冰冷餘燼。

夏侯繆縈突然覺得自己是如此的好笑。不過因為他三言兩語的好話,她就幾乎忘記了這才是他的真麵目嗎?夏侯繆縈,你還可以更愚蠢一些嗎?

夏侯繆縈懊惱的想死,卻又莫名的心灰意冷。

沉默的對峙,在兩個男人之間,一觸即發。

而她夏侯繆縈,卻自始至終,不過是他倆之間鬥爭的一道布景牆吧?需要的時候,扯出來展覽一番,誰又在乎她是喜是怒,是悲是哀呢?

秋風凜冽,吹得人衣袂獵獵作響,九月沁涼的溫度,穿透涼薄衣衫,像銳利的刀鋒一般,剮在人的肌膚之上,漫開層層的顫栗,經久不息。

男人的懷抱,堅硬厚實,炙熱如鐵,夏侯繆縈卻隻覺得冷。

“你們兩兄弟說完了嗎?”

咬牙,狠狠將唇齒間逸出的涼氣逼盡,夏侯繆縈沒什麽情緒的開了口:

“說完的話,可以分道揚鑣,各走各路,各歸各家了嗎?”

兩個男人,同時望向她。夏侯繆縈自覺問心無愧,隻目不斜視,似連多看他們一眼,都怕髒了自己的眸子。

“冷嗎?”

卻聽身畔的男子,嗓音低魅,猶如愛侶間不為外人道也般,幽幽開口問道。

夏侯繆縈但覺心口之處,像是被什麽東西裹著,在熾烈燃燒的火堆上,滾過一遭般,似燙似痛的感覺,刹時傳遍全身,說不出來的滋味。

還未等她反應過來,身上卻是不由一暖。玄青色的披風,不知何時,被男人從自己身上解了開來,然後不容分說的將她牢牢裹住。

屬於他特有的清新氣息,瞬間絲絲縈繞在夏侯繆縈的鼻端,無孔不入的鑽進她體內的每一個毛孔裏,蕩開連綿的熱度,似苦似甜,似喜似悲,說不清,道不明,激蕩而蠱惑。

“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男人清清冷冷的嗓音,尚響徹在耳畔,劃破滿心的漣漪,夏侯繆縈卻仿似剛剛自噩夢中驚醒,下意識的拒絕道:

“不用……我不冷……”

她的急於擺脫,落進赫連煊的眼瞳裏,有極冷冽的精光,陡然閃過。

“乖……”

輕巧的一個字,從男人涼薄唇瓣間,徐徐傾吐而出,似淬了數不盡的纏綿與情愫,織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牢牢將夏侯繆縈籠在裏麵,如同被罩住的一隻鳥獸,再也難逃。

想要去解身上披風的手勢,就這樣消弭在男人的強勢之中,任由他溫涼的指尖,親昵而自然的將她包裹的更緊了些。

赫連爍冷冷的瞧著對麵的一男一女,該刹那,他就像是一個局外人一般,被隔絕在他們的世界之外,從未有過的灼烈恨意,與茫茫妒忌,緊緊交纏在一起,如同噴湧而上的潮水一般,在堅硬如石的心底,緩緩漫延出來,劃下一道道裂痕。

“這樣的溫柔體貼、耐心周旋……”

邪肆一笑,赫連爍有如記起了一件極之有趣的事情般,施施然的開口道:

“別說三王兄的其他幾位側妃,都無福消受……隻怕……”

語聲到此,悠悠停頓,赫連爍似漫不經心的瞥了一眼那窩在男人懷中的女子,薄唇輕勾,便即開口……夏侯繆縈心中陡然一跳,直覺他接下來要說的內容,定與她有關,甚或就是她一直想要知道的那部分原因,一顆心,瞬時不由緊張起來。

卻聽身畔的男人,偏在這個時候,語聲曼曼,打斷了赫連爍未完的一切恩怨,說的是:

“隻怕六王弟今日一番言辭,落進不明就裏的人耳朵裏,還以為是六王弟你對本王的愛妃起了非分之想,覬覦自己的三王嫂,所作的妒忌之舉呢……”

夏侯繆縈隻覺,懸在半空中的一顆心,又是重重一跳,但旋即,卻一點一點的往下墜去。身旁的這個男人,永遠都知道,在什麽時間,說什麽樣的話,會將人一切的希望,都毫不留情的狠狠堵死。好整以暇,不慌不忙,優雅而殘酷。

果然,先前還迫不及待的想要揭穿他的赫連爍,此刻卻不由堪堪閉了嘴,似在斟酌著他一時意氣,想要吐出的這個秘密,到底對自己究竟有著怎樣的利弊?值不值得?

赫連煊卻顯然不打算給他這樣的機會,疏離一笑,提醒道:

“天色也不早了,六王弟不是急於進宮請安嗎?想必洛妃娘娘一定有許多話跟六王弟商談的吧?本王與繆兒,就不打擾六王弟進宮了,自便……”

轉首,赫連煊薄唇瀲灩,蕩開邪魅笑意,冷冽寒眸,映著瞳底那一道纖細的身影,浮光藹藹,明滅莫測:

“繆兒,我們回府……”

語聲泠泠吹散在微涼的空氣裏,夏侯繆縈隻覺手上一股灼熱的力量傳來,男人微帶薄繭的掌心,就這樣覆住她,大掌牽著她的小手,一步一步向著不遠之處的馬車走去,兩人的腳下,踩著茫茫枯黃的落葉,發出窸窣而柔軟的聲響,久久回蕩不息。

赫連爍望著那一男一女,兩道身影,旁若無人般的掠過他的身畔,並肩而行,如同最親密的愛侶一般,走向共同的目的地,一雙料峭桃花眼,似淬了初冬鬱結的冰淩,散發出無盡幽幽的寒氣,薄削唇瓣,卻是斜斜輕挑,勾起抹高深笑意,邪魅異常。

山野靜謐,惟有轟鳴的馬車,踏破一路顛簸,駛向不知名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