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落木蕭蕭

第九十九章落木蕭蕭

老毛子的兵來了得有八九天了。城裏城外也是沒什麽變化,無非是巡街的差役捕快中間混雜著齊刷刷跑步的洋人兵,無非是糧庫完全被洋人接管,無非是被燒了的教堂又開工維修,無非是那被掀起了鐵路的火車站繼續搭建。

伺候旗人是伺候,伺候洋人也是伺候。所以府城裏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還是一如往常。

況且這些洋人留在昌圖府的也是不多。那時候說老毛子發兵十六萬分六路向南進軍,怎能是在昌圖府這麽一個彈丸之地駐紮下進城時見到的一萬多員兵馬?不過是留下了一千兵員守城,其餘的在昌圖整頓了四五日便是開拔上路,向南去了。

商家開板兒,唱戲說書的開鑼,要飯的上街乞討,莊稼戶男耕女織,依舊是一副和樂太平的景象。

哪家不太平呢?趙佛爺,趙大財主家裏不太平!家裏頭上上下下,從老爺夫人太太,下到養花喂魚、燒火做飯的下人們,一戶四十五口,身死家中!

當真是無端橫禍自天而來。這老毛子殺人也是取了個由頭,說這趙佛爺一家私通義和團,乃是拳匪的金主。義和團那一場仗不是全數死幹淨了的,還有被老毛子生擒活捉了的。本是想嚴刑拷打,盤問還有義和團在哪處藏身,卻不想剛拿下來沒多久,便是有人為求活命要檢舉揭發,想戴罪立功。

人在戰場上,周圍袍澤一個個都是舍生取義的漢子,那時候又相信自己有神仙附體,有萬夫不當之勇,自然是無懼無畏,不求生時逍遙,但圖一個死後的名聲。

被人擒住以後那可就混不是這樣了。本就不是完全不怕死的硬漢,見了袍澤血染當場,自己個兒淪為階下囚。不怕沙場上那抹脖子的一刀,卻是怕了牢房之中酷刑的折磨。便是有那些個腦子裏塞了驢糞的,把趙佛爺承擔義和團這一隊人馬吃穿用度的事情交代了個清楚。

一個人說了話,旁人也是爭先恐後,唯恐自己說得晚了,便是沒有了“戴罪立功”的機會。於是乎這些被俘的人中竄出了六七個,他一言我一語,將趙佛爺如何與這白花聖母聯係,如何委派人運輸糧草,如何在這些人亡走馬仲河之後為他們改頭換麵,如何在這昌圖府城封閉之時供給駐紮城外的團員衣食住行。

一樁樁一件件,既然是講得分明,那麽老毛子自然是不能留著這個趙佛爺的!也無需查證,二話不說,那軍官點了一支小隊,叩開了趙佛爺家房門,衝進去見人就殺!

殺得幹淨了,俄軍又委托知府衙門貼了告示,告訴百姓——這,就是破壞清俄兩國友誼的下場!

俄軍的那名叫安德烈的指揮官,在第二日,在那趙家大宅裏的屍首悉數被人搬運出去之後,住到了這裏。從那一日起,這一處宅院,就變成了俄軍駐昌圖府部隊的臨時指揮部了。

而這位安德烈軍官也沒跟著大部隊離去,卻是在這昌圖府安頓了下來。用腳後跟想都知道,他的任務是駐守糧倉!

趙小狗來到太陽山也已經八天了。跟虎子睡在了一間屋裏,給飯就吃,給水就喝,卻是再沒言語過一聲。要麽是坐在炕上摩挲自己的手絹,要麽是看著抄符練武的虎子發呆,一日日過下來,這趙小狗如同是行屍走肉一般。

這也是難怪。

先是親眼得見平素裏照顧自己的童養媳婦死在人手,醒過來又聽聞自己家裏上上下下四十六口,唯有自己一人幸免於難、逃出生天……是個人都要受不了。更何況趙小狗不過是一個心智未成,自幼受盡寵溺的孩子?

說回來那一日,那一幫老毛子凶神惡煞一樣衝進了趙家大宅,見人就殺!虎子弄暈了藏身在柴火垛裏的趙小狗,戰戰兢兢,隻能是一動不動地躲藏。虎子心裏把知道的漫天神仙挨個兒求了一遍,但求能活下命來。

殺完了人,屍體總是要處理的。可哪怕是那些老毛子搬運著屍體出了這處跨院,虎子還是大氣也不敢喘。隻是偷偷喚了一張紙傀儡。

鬼家門的紙傀儡算得上是獨門秘法,其妙用無窮。與人鬥法可以掠陣、對付尋常人可以弄鬼裝神,而此時,虎子是想拿這個東西,當做耳目。

紙傀儡得了虎子一口氣,立馬變化做了一個穿著灰色麻布衣服老婦人的模樣。向著跨院外麵飄飛的時候,漸漸變成了淡淡的煙氣。

借著那紙傀儡的耳目,虎子查看了趙家大宅的裏裏外外,看到了街麵上前前後後,心裏暗自慶幸自己謹慎小心了一些。

那俄國兵並未退走,而是在院子裏將屍體堆在了一處,找過了幾個綠營的兵士,把趙佛爺家裏的馬套了車,把府裏的屍體往外運!他們三個五個湊在一起,叼著洋煙,講著聽不懂的話打屁聊天,時不時笑上幾聲,絲毫沒有把剛才的殺戮放在眼裏。

虎子就這麽按著狗子伏在柴火垛裏,一動不動。直到暮色昏沉,明月東升,這大宅裏隻剩下前後院門處留下幾個兵丁把守的時候,虎子才小心翼翼從柴火垛裏頭探出了身子,把趙小狗用腰帶綁在了自己背上,順著廚房後麵的院牆翻了出去。

此時此刻街麵上寂靜無人,除了巡城的兵丁和老毛子,看不到一個人影。但是這些人分散得很,虎子有紙傀儡做耳目,也是偷偷踩著小路穿梭,一路上有驚無險,帶這趙小狗,順著戲鼓樓後門不遠的老柳樹,翻進了院。

此間閑言少敘,便說是第三天頭裏,官府鳴鑼開了禁令。百姓們紛紛從自個兒家中出來,發現一切如常,才都是鬆了一口氣。也就是趁著這個功夫,陳班主借了虎子一輛車,假做是車老板兒和虎子坐在車前出城采買,把小狗藏在了空筐裏,運到了太陽山。

想必俄國人既然已經焚燒了趙家四十五口的屍體,想必是沒在意到趙佛爺的後人逃出生天的,但是萬事小心為上,不可輕舉妄動,這才有了這麽一出。

人救出來了是沒錯,但是狗子這麽一副恙死賴活的模樣也著實是讓人心疼——這不是救回來了個死人一樣嗎?

若說這孩子解不開心裏的這塊疙瘩,那他這輩子可能就廢了。但是這種事旁人插不上手,隻能是每日裏平常待他,多與他說話,看他自己能不能挺過這一關!

幾日下來虎子也是有些習慣,早上起來,先是幫著趙小狗收拾好了穿戴洗了臉——狗子自小什麽事都是別人伺候,自己連穿衣服都是不會的——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先去上香練功,等一會兒吃飯的時候我來叫你。”

也不用囑咐說“不要到處亂跑”了,這狗子雙目無神的模樣,也想不到他能跑到什麽地方去。

原本虎子的功夫換做李林塘指點以後,已經算得上是突飛猛進了,可是李林塘卻是仍不滿意,改換做了每日晨起與虎子對練。

這對虎子來說可是不容易!李林塘做了和尚的模樣,卻也不是吃素的!虎子提了木棍當刀,李林塘赤手空拳,兩相打鬥起來,虎子卻是連李林塘的衣角都碰不著。

但是雙方都是留著力氣。李林塘是怕傷了虎子,虎子是怕傷了自己。若說是真的用上了搏命的手段,虎子相信自己有機會傷到李林塘。但是從刀口上滾過來的習武之人,很多時候出手靠得不是腦子裏轉過來的東西,而是打生打死日日鍛煉帶來的那份意識和感覺。虎子真的下了殺手,很可能李林塘也就收不住招,下意識地將自己這個師侄打殺於拳下。

到了時辰,兩人收了招。對了一下禮節,這就算虎子早上的課業完成了。虎子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一轉頭,卻是見狗子正盯著他看。

這幾日來狗子總是就這麽看著虎子,虎子也不以為然,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便是要牽著他的手回屋。

往日裏狗子都是會順著虎子的手勁兒一轉身,跟回到屋裏,這一次卻是掙開了虎子的手,跑去了前院!

虎子先是一愣,再而慌了神,心想:狗子不會是要去尋短見吧?不敢耽擱,丟下了手裏的木棒,便是向著前院追了過去。

這幾日來,彭先生在鍋裏熱上了粥,便是會到前殿來畫符抄經。一般抄寫了十四五頁,那灶上的粥也是差不多煮好了。

這一日彭先生也是一如往常,畫了三張紙符,放在書案上供奉了三炷香,再去抄寫經書。

可卻是隻抄到一半,一個小小的身影匆忙忙跑進了殿,“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彭先生麵前!

這趙小狗跪了下來還不算,咣!咣!咣!便是三個響頭,聲音聽得清楚,再抬起頭,血便是順著腦門淌了下來。

虎子正是追到大殿門口,卻聽得趙小狗說了這些時日以來頭一句話:“彭先生,求您收我為徒!”

彭先生筆鋒一頓,便是把一滴墨點灑在了紙上,看了一下,就抓起那張淋了墨的紙團做了一團丟在一邊,又扯過一張繼續抄經。他邊抄邊問:“我且問你。你為何想要拜我為師?”

“我要學本事!”趙小狗答得很是痛快,“我要學好了本事,為父母親族,為我家中上下四十五口人報仇!”

“好!很好!非常好!”彭先生放下了筆,直視著趙小狗的眼睛,“那我再來問你。你報了仇之後還想做什麽?”

這個問題讓趙小狗始料未及,卻是一時說不上話,想了一會兒:“我不想那麽多,隻想為家人報仇!求彭先生收我為徒!”

彭先生擺擺手,把今日抄下來的幾張疊在了一起,用鎮紙一壓,說:“我不會收你入我門下的。”

趙小狗急了:“彭先生,隻要您肯收我為徒,狗子這條命都是您的,給你做牛做馬,絕無怨言!您……您要是不答應我,我就長跪不起。”

彭先生越過了狗子,走到了門口才回話道:“你願意跪,便是跪著吧。隻是飯食都在後堂,若是餓了,自去取食。”

走到了虎子身邊的時候,彭先生拽了一把虎子:“走,吃飯去。吃完飯你把院子掃了,秋天到了。”

虎子這才注意到,也不知是何時寒風起,院裏已經落滿了黃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