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現世報

第九十章現世報

“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

天光大好,書聲琅琅,夏日的燥氣都被這書聲合著蟬鳴消散了。這裏是府城外的私塾,在昌圖隻此一家。兩間連在一起大瓦房打通了做了書舍,為采光方便開了很大的窗。從窗口望去私塾內坐著三十來號孩子,小的四五歲,大的十四五。用的桌椅也是千差萬別——都是從自家拿來的。

昌圖府城本就是務農的人多,向學之風很是淡薄,私塾裏少有一般人家的孩子,大多是富戶人家。也沒有幾個正經的讀書人是想考功名的,倒是府學那裏有一些書生,來自府城各地,以鴜鷺樹鎮的居多。

“這些學生都已經學《論語》了嗎?”郎雲書背著他的書箱,跟著虎子來到了私塾牆根底下,有些驚異,“‘三百千’和《雜語》都已經教完了嗎?”

“三百千”說的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跟《雜語》一起,算是教孩子識字的識字本了。虎子皺著眉頭說:“不知道,但是這學堂裏大得大、小得小,應該學的不是一樣的東西。”

彭先生給郎雲書開了引薦之後,這書生心急,便是隨著虎子很早的時辰就下山了,現在這學堂應該是剛講課沒多久的。虎子走在前麵叩了叩門:“劉老,打攪了。”

被虎子喚作劉老的是這私塾教書的先生,彭先生的那位戲友。這人穿了一件煙色的長衫,是個精瘦的老人,留著一縷山羊胡,頭發胡須皆是有些花白了,還微微有些駝背。虎子叩門之時,他正拎著戒尺一下一下輕拍著麵前的桌案,掃視著下麵這三十多號學童。虎子這一聲喚,底下的學童都是不做聲了,劉老才望向了門口。

“呦,小虎子!”劉老見了虎子,眉毛微微一抬,“你來這裏稀奇。可是彭先生管束不住你這野小子,把你發配到我這裏來讀書了?”

虎子哈哈一笑:“劉老您拿我消遣。我這回來是有事請找您。”

說著虎子一側身,讓出身後的郎雲書來。郎雲書先是躬身行了個禮,而後才是吧彭先生的引薦拿出來,雙手遞上去:“見過劉茂老先生。小生郎雲書,是個秀才,在昌圖府入了學籍,隻是無處安身,蒙貴人彭先生指點,想在老先生這裏尋一個教書匠的活計,也能為您分憂。”

劉老接過了信,拆開來掃了一遍,便是把它壓在了案上:“好啊!好!彭老弟說你風骨可以,想來是不會走眼的。我這裏也是需要一個後生來教書,畢竟我自己心力不足了。但是我要考你一番,你可應允?”

郎雲書一聽這話,放下了書箱,整理了衣衫,衝著劉老一拱手:“老先生請。”

劉老也不過是口頭上考核,郎雲書好歹是書香門第,自然都是對對答如流。虎子對他們說的東西不感興趣,目光掃在坐在前排的狗子身上,衝他擠了擠眼睛。

狗子心裏苦啊!這昨日裏他可沒少擠兌郎雲書,三番五次笑話人家窮,諷人家酸。這回可倒好,風水輪流轉,這郎雲書眼看著就要成了新的教書先生了,那還有的他的好日子?

故而狗子把書立在了桌上,頭臉埋進了書後邊,隻求郎雲書看不見自己。但是躲得了一時,也躲不了一世,難不成說明日就不來上課了?那趙佛爺還不得罵死他!在看見虎子在一邊幸災樂禍地壞笑,還向著他擠眉弄眼,恨得狗子牙根直癢癢。

劉老那邊還和郎雲書你一言我一語問答,虎子本是想看趙小狗的笑話,卻是被人拍了肩膀:“好啊,可叫我逮到你了。你也是要來這私塾上學嗎?看你這回還往哪跑!”

虎子回頭看,三魂嚇丟了七魄!站在他身後這人上穿一件黑色花邊襯衫,腿上一條洋褲,足下蹬著一雙黑麵的皮鞋,大波浪的頭發打散了梳著一個馬尾辮——正是知府家的千金,安姒恩!

不久前在戲鼓樓借住的時候,虎子就處處躲著她,實在是受不了這個姑奶奶的性子,這回可好,私塾就這一扇正門,自己叫她堵在這裏了!這裏可不是戲鼓樓,虎子難道還要穿人家的後堂逃脫嗎?

想到這裏,虎子一臉苦笑的模樣:“哎呦,我的姑奶奶啊!你說這巧不巧,您有空到城外溜達您還遇上我了……嗬嗬……我家裏有事兒,您是不是讓一讓,我好回去……”

“那麽便宜你?”安姒恩嘴角盈笑,“你好像個泥鰍似的,滑不溜手,再讓你跑了我可是尋不到你。今個兒你就別走了,聽一天的課,待到散學的時候你給我上課,跟我講講你那些怪力亂神的東西。”

“聽一天的課?”虎子很是疑惑,“大小姐……您在這兒是……”

“我是這裏的教書女先生啊!”提到這一茬安姒恩立馬樂了,“孩子們光學那些老的書本怎麽能行?法蘭西那邊好多先進的東西,比咱們大清強得多了。我念了這麽多年的師範,就是要回來當先生,教給讀書人真正有用的東西!”

說到這裏她臉色又是一沉:“可惜了,我爹爹不許我去府學裏教書,把我丟到了私塾裏來教小孩子,不然從士子中培養出眼界開闊的人才是最好的。哎呀……我跟你講這些有什麽用呢,反正你今天不許走了,就留在這裏聽我講學也好。”

“好!甚好!”劉老那邊誇讚著郎雲書,“果然是個有學識的,教導這些學童綽綽有餘了。老朽是個鰥夫,家中有空餘,你就住下,我許你一日三餐,每月一貫錢可好。”

郎雲書正是落魄時候,那有什麽拒絕的餘地,能有口飯吃就是不錯,做這活計不辱沒斯文,他已經是十分滿足了:“謝劉老先生收留,小生為人師,定當是竭盡全力。”

“劉老,這是誰呀?”安姒恩見了郎雲書,便是死死掐著虎子的手腕走了過來。劉老一笑:“見過大小姐。打明日起,我便是不授課了,你們認識一下。這是郎雲書,新來的教書先生,是個秀才。小秀才啊,這是咱們府城安知府的女兒,安姒恩大小姐,留洋歸來的女狀元,安知府安排在我這裏教洋文的。”

郎雲書見了安姒恩,很是吃驚。他從鬆江府一路走來,穿洋裝的大清國女子是見了不少,但在關東還是頭一遭。這一身黑色的洋裝不像是那些華貴的衣服,反而更像是方便活動的穿戴,把腰身勾勒了出來,也很是賞心悅目。

安姒恩很大方,伸出了一隻手來:“我叫安姒恩,你好。”

郎雲書見過世麵,知道這是洋人的握手禮,卻是沒敢,依舊是躬身行禮:“小生郎雲書,見過安大小姐。隻是……大小姐千金之軀,在外拋頭露麵,做教書先生……是不是有些不雅?這……女子,還是要好好相夫教子,學三從四德。教書之事,怕是不太妥當……”

那日在衙門內院,虎子便是見識過安姒恩刁蠻果斷的樣子,心道這郎雲書真是沒有眼力見兒,這不是往槍口上撞呢嗎?果不其然,聽了郎雲書的話,安姒恩火冒三丈:“腐朽!沒落!無知!迂腐!這就是大清的糟粕文化!這就是為什麽我要讀師範,我要回來教書!世界上沒什麽是你們男人能做,女人卻不能做的。女性是獨立的,不需要你們男人讓著,更不能屈從於你們男人的壓迫!”

安姒恩越說越激動,攥著虎子這麽一個練家子的手腕,都能讓虎子感覺微微有些痛了,卻是不敢招惹氣頭上的安姒恩,隻能腹誹這郎雲書牽連自己。安姒恩接著說:“你看看大清國外麵的世界,人家研究出了堅船利炮,人家建起了高樓,發明了汽車、電燈、電報。而我們大清的孩子卻隻能學習一些子曰詩雲的東西,所以我們才會挨打。我回到家鄉,就是為了要從讀書人開始改變,給他們先進的知識,才能改變我們的大清。”

郎雲書一時間被安姒恩嗆得說不出話來。劉老站起了身,拉了拉郎雲書的袖管,在他耳邊小聲地說:“安知府安排到老朽這裏來的,我也是無能為力,惹不起的,跟她認個錯,忍了吧。”

郎雲書也是明白了,這裏是昌圖府,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人家是一府父母官的女兒,是不能招惹的。於是又行了個禮,道:“安大小姐,您教訓得是,小生……小生失禮了,是小生目光短淺。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安姒恩隻覺得是自己一番話點醒了這個迂腐的書生,做了個揚眉吐氣的樣子:“算了,能聽進去話就還是有的救,本小姐也就不同你計較了。按照原本我與劉老分的,上午你給學生們講《論語》和識字,下午我來教洋文。”

虎子隻覺得今天是不是犯了太歲,怎麽遇見這麽個克自己的煞星,心裏正琢磨著怎麽從安姒恩手底下溜走,卻正瞥見狗子衝著自己偷笑——當真是天道輪回,報應不爽。

正在狗子笑得開心的時候,他的桌麵卻是被人敲了兩下,抬頭見郎雲書站在自己的桌前。郎雲書饒有趣味地看著狗子:“我認得你的,昨日你和彭小兄弟一起在那小館裏吃飯……我可是沒認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