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夜遊山寺

第八十八章夜遊山寺

夜色漸濃,虎子點了油燈,心不在焉地端著《西遊記》的畫本。比起孫大聖借芭蕉扇,他更在意自己屋子裏多了個大活人。

彭先生許了郎雲書在這裏借住幾日,可是樂壞了這個書生。雖然他擔心著這一門師徒奇奇怪怪,但是好歹也算是有一個不漏風的房子讓自己過夜,也不必憂慮自己的書本無法保全了——他被趙月月拉著躲在門後,根本沒瞧見院子裏種種怪像,隻道是尋常武夫相鬥。

虎子不開心。郎雲書被安排到了他的房間!沒別的,這院裏別的屋子也是許久不收拾,住不了人,虎子那屋裏老長的炕也是寬鬆,就讓那書生和虎子住一起吧。

說到郎雲書心下擔心,其實鬼家門三人更是擔心。擔心那無妄和尚。這妖僧來得好沒有道理,走得也是很幹淨利落。若說這個和尚一去不複返,那算得是一樁好事。

可是天下哪來的那麽便宜的事情?這個無妄和尚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太陽寺的和尚,又一身的石符,處處透著古怪,明顯就是針對著鬼家門一行三人來的,必然是要再回來,隻是不知何時罷了。

老話講得好: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明明知道這賊子居心叵測,可是人家在暗處,鬼家門在明處,一時間尋不到這和尚的蹤跡,也是沒有辦法。日子還得照樣過。

不過彭先生倒是把院子裏各處隱藏的法陣都重新布置了一番,囑咐虎子夜裏睡覺的時候,把保命的家什都放在伸手能摸到的地方,以防不測。彭先生本就是老江湖了,這太陽寺許多年的布置也不是開玩笑的。這無妄和尚再次前來若是光天化日走正門還則罷了,要是夜裏翻牆倒樹入得院內,必然是要他吃不了兜著走!

郎雲書那邊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拿出了一本本書來,上頭全是密密麻麻的木刻版的蠅頭小楷。

“哎!你也是喜歡讀書的嗎?”郎雲書見虎子手裏端了個畫本,便是湊上前去,“啊……《西遊記》我也是讀過的,有趣是有趣,但是像你這樣的孩子,應該讀寫有用的書。”

“什麽算是有用的書?”虎子也是無心看下去,把畫本一合往桌上一扔,向郎雲書問,“你是秀才,你講一講什麽才算是有用的書?”

郎雲書立馬把手裏的書攤在了桌上,指給虎子看:“四書五經是必然要讀的,還有諸子百家也要了解一些,再有就是廿五史,考試的時候引用一點,會讓考官大人高看的,不過不能引用太多,還是要圍繞著《論語》《孟子》落筆。但最好的書應該就是這些,《四書文話》《製義叢話》,還有還有這本《狀元文》,是我朝曆科及第的前輩們的文章,很是有用呢。”

虎子其實是沒讀過多少書的,道家的經書讀的倒是多一些,還需要彭先生給他釋義。自小學了“三百千”、《雜語》識字以後,彭先生也就不強迫著他讀什麽經書以外的書了,他的書多是些“閑書”,畫本、話本以及奇怪的小說才是虎子喜歡的,讀書對他來說更像是娛樂。

而今看了郎雲書拿出來的這些東西,虎子隻覺得腦袋瓜子裏跑進了一窩馬蜂!翻開《狀元文》,入目皆是“聖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以及“以孰愈問賢者,欲其自省也”一類,看得虎子是昏昏沉沉:“不看了,不看了!這東西實在是無趣,我讀不來。”

郎雲書見了虎子這做派,臉麵上升起許多惋惜的意思來:“彭小兄弟,你十三四的光景,正是讀書的大好年華!怎能說這聖賢書無趣呢?聖人聞聽也是要哀歎的呀!讀了這書,是可以考狀元的,是可以入朝為官的!”

虎子狠狠打了個哈欠,轉身爬上炕,把郎雲書的行李踢到了炕梢,鋪好了被褥躺了下來,嘟囔了一句:“你看書吧,我要睡了。那麵錢算是兩清,記得你當了官要還我燈油錢。”

郎雲書是家道衰敗,但好歹也算是書香門第,自幼便是有人教誨他“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見了虎子這個態度他很是不適應,心裏也把虎子看得輕了一些,便是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嘟囔著:“一介武夫……夏蟲不可語冰啊……”

漸漸虎子睡得實了。虎子睡覺的時候愛磨牙,彭先生當初就為這個不跟他睡一個屋。這郎雲書本是要專心致誌讀書的,卻也是不堪其擾,難以靜心。但是人在屋簷下,有片瓦遮頭就應該是知足的,難道說還要把恩公喚醒,說不要打攪我讀書嗎?

於是郎雲書硬著頭皮看,真的看進去了,也便是無視了虎子磨牙的聲音。可是到了夜深的時候,郎雲書本來已經想躺下睡了,卻聽得廚房裏傳來了響動!像是碗碟碰撞,時不時響兩聲,越來越密集!

郎雲書先是道進賊了,卻又覺得不對,哪裏有賊人不停翻碗架櫃的?雖然說是“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是七月裏陰氣正盛的時候,哪裏敢不多加個小心?這郎雲書一時間也沒了注意,隻得是推了推虎子,把他喚醒了過來。

“彭小兄弟,那……廚房內有響動,”他把聲音壓得很低,“莫不是來了賊吧?還是……”

虎子睡得正香,被郎雲書叫起來脾氣很是不好:“你這人……哎,也罷,我帶你去看看!”

郎雲書端著油燈,亦步亦趨跟在虎子的身後。到了下屋借著油燈光亮一看,郎雲書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那廚房碗架櫃上的杯盤碗碟,竟然是在自己顫動!

“這……這是……”郎雲書被駭得講不出話來。虎子皺著眉頭:“大驚小怪……”再而抄上前一步起了菜刀,提高了嗓門:“有完沒完了?到了陰月就活泛了是吧!滾回去!”說完,菜刀一揚,狠狠剁在了菜板子上,霎時間那些盤盞都安靜了下來。

“紙傀儡鬧的……”虎子也不管郎雲書聽不聽得懂,敷衍似的解釋了一句,回過身去卻撞見了一張妖媚的臉:丹鳳眼、懸膽鼻、紅唇似火,不是胡十七還是何人?

虎子倒吸了一口涼氣,下意識掐了個決立在胸前,剛要說話卻是見那一雙媚眼裏幽光一閃,再而便是不省人事了。

虎子這邊躺倒在地,胡十七轉回身去,卻是正見了目瞪口呆的郎雲書。

郎雲書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哪裏能說是一瞬間這裏便多站了一個人呢?還是一個美得似畫裏走出來的人兒。自己一一定是伏在案上睡著了——郎雲書心裏篤定。

“浪蕩子!”胡十七對著他笑罵了一句,“哪有你這樣呆呆盯著女子看的書生!”

郎雲書這才打了個冷戰,提著油燈行了個不倫不類的禮:“小生失禮了!望姑娘原宥則個。小生郎雲書,敢問姑娘芳名。”

“果然是個浪蕩子,”胡十七嘴角勾得更高了一些,“哪有一見麵便是問姑娘家名字的。”

郎雲書根本都沒敢起身:“是小生唐突了。”

胡十七捂著嘴笑出了聲來:“你這書呆子好有趣!我叫胡十七,你叫我十七便是。”

郎雲書這才起了身:“十七姑娘,小生記下了。”

胡十七上前一步,和書生離得更近了,幾乎是呼吸相聞。郎雲書沒向後躲避,而是就這麽呆立住了。十餘年寒窗苦讀,郎雲書的日子過得好似個和尚一般,那裏與姑娘家這般親近過,他道這是夢境,膽子也是大了幾分。

胡十七朱唇輕啟:“今夜太陽寺天光正好,月影明朗,不若書生你陪我走一走,賞一賞這山寺夜景如何?”

郎雲書哪怕是膽色壯了幾分,說話還是結巴:“好……好啊,就依著十七姑娘的意思。”

話音未落,那胡十七便是把手指放在了書生的唇上:“你叫我‘十七姑娘’,我覺得好是生份,便是像我說的,‘十七’如何?”

這一下,郎雲書的臉便是徹底漲紅了,一直紅到了脖子根,竟是被胸中的一團火憋得說不話來。

十七奶奶又是淺淺一笑,拉著郎雲書的手便是走到了頭裏,踱步到了前院。太陽寺也曾是破落過許久,自然是會留下許多的痕跡。而今月光透過高過牆頭許多的老槐樹的間隙,碎在了地麵上,應和著磚石碎裂的紋路,看著頗為賞心悅目。

胡十七便是坐在了大殿的台階上,拽著郎雲書一同坐下:“弟弟你生得好是俊俏,看得姐姐我心裏歡喜。夜色正美,怎可辜負了這大好時光?”

“十七姑……十七,”郎雲書猛然想起胡十七不許他叫她“十七姑娘”,便是依了她的意思,“你……你說要做什麽?”

胡十七挪了一下,把身子貼在了郎雲書的身上,又將手搭在書生的領子上,輕輕解下來一粒扣子:“弟弟你想做什麽呢?姐姐我陪著你好不好。”

這一回郎雲書變了臉色,像是受了驚的兔子:“姑娘……十七,‘淳於髡曰:‘男女授受不親。’十七你……請自重。”

這一下便是胡十七變了臉色,一臉難以眉目都快要糾結到了一起。

忽然兩人頭頂上傳了聲音:“十七奶奶深夜到訪,寒舍蓬蓽生輝。彭某人未能出而遠迎,甚是失禮,望十七奶奶見諒。”

聽了這聲音,胡十七歎了一口氣,向著郎雲書一揮袖子,那郎雲書便也是同虎子一樣,迷迷糊糊闔上了眼,躺倒在地。

胡十七走了兩步出來,見彭先生正負著手站在大殿房簷上,瞥了他一眼說:“你好生無趣!早知道我來了,卻是偏偏這時候來壞我好事。”

彭先生笑了兩聲:“救人一命,終歸是好的。不知十七奶奶夙夜前來,所為何事?”

十七奶奶一抬手,露出掌心一大一小兩枚沾著血的石符,說:“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