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隻待夜幕

第八十章隻待夜幕

成千上萬條不過成人拇指大小的小銀魚兒,密密麻麻蕩在水裏。魚兒成了群,也是一樣的動作,一條向著哪裏遊,便是千百條也向著哪裏遊,天光透過湖水,撒在這魚群裏,映得是銀光爍爍,甚是好看。

可看著眼前這一條條小銀魚兒身上,絲絲縷縷陰氣縈繞,虎子是心驚肉跳,也是不敢掉以輕心——這些小銀魚怎得能不眼熟?昨夜虎子在那些孩子的腦殼裏尋到的鬼物,不就是這一模一樣的小魚嗎?

夜行遊女是有形體的鬼物,卻也是能幻化成特定形態的。“披羽為鳥,脫羽為婦人”,就是在指夜行遊女的變化。加上剛才這姑獲鳥從墳塋中鑽出來,也是幻化得沒有了形體,未曾破土,想來也是多變的。而現在在虎子身邊遊弋的這魚群,莫非也是夜行遊女的化身?見這陣仗,夜行遊女未能被徹底誅滅是必然的了。

可是這魚兒沒有利齒尖牙,也不見它們施展什麽法術,僅僅是抱成團,於夜行遊女原本在的地方徘徊,不住地遊動,好像一時間對虎子沒什麽威脅。

現在對虎子威脅最大的是湖水。熟悉水性的人都知道,在淺水的地方能閉氣許久的,到了深水未必也能活動那麽長的時間。雖然三年前這裏本是湖岸,算不得水深的地方,可是到底是鴜鷺湖,不是羔羊湖那個小水泡子,虎子潛到這個深度,又是和這夜行遊女鬥法,氣力本就是消耗的差不多了,若是此時不上浮,便是就要交代在這裏了。

但是虎子又不敢上浮得太快。畢竟那些小銀魚兒在童屍的腦漿子裏蠕動掙紮的景象還是曆曆在目,一條魚就能把一個孩子的屍身化為帶著濃重屍毒的行屍,這千萬條魚聚集在一起,那得是多駭人的一件事情?

可是這一回卻是虎子多慮了,直到他浮上了水麵,攀著船舷把身子扔在了這小舟上,那夜行遊女也是未曾再作什麽妖。虎子到了船上,便是把辮子橫在了一遍,躺在了那裏,拽過了自己的短衣拿來擦身子,不住地喘著粗氣。

這六甲秘祝大陣不是虎子自己的本事,乃是附著在這刀身上的法術,借由虎子的法力催動的。他本想著是一招製敵,卻不想這夜行遊女竟是有這般詭異的保命法術,弄得他這邊一時半會兒緩不過勁兒來。

但虎子也是不相信夜行遊女是會平安無事。六甲秘祝本就是鎮邪驅魔的大咒,結成了法印陣法之後更是威勢倍增,那一刀斬下,虎子是用了九成的力,若是還能讓這夜行遊女全身而退,這個鬼物也就不是虎子能收拾得了的了。

“小道長好本事!”虎子一上了船,胡八爺就是湊了過來誇讚道,“當真是神仙法,舉世無雙啊!這一回把這妖魔斬殺了,可算得上是功德圓滿,我代鴜鷺樹鎮老少,謝過小道長。”水中透亮,遠遠得在船上胡八爺也是看了個真切。那光華閃耀,水中燃火,都是他一輩子沒親眼得見的傳說中的事物。眼睜睜看著一個麵目猙獰身懷六甲的婦人樣,被一刀劈做了條條遊魚,自然是心中驚歎。

虎子卻是擺了擺手:“沒那麽簡單,這玩意兒比我想的麻煩。也不知道是怎麽修煉的,居然如此難纏!”

“哎呀呀!那妖魔還沒被小道長降服嗎?”胡八爺臉色一變。他再看虎子麵色青白,不知是在水下冷得還是沒了力氣,不像是能再戰的樣子,又望了望水裏遊弋的魚群,趕緊對著艄公招呼:“走走走,回府上去!小道長,既然這妖物難纏,咱們回去從長計議。”

“慌什麽?”虎子坐起了身攔住了艄公,“光天化日,這東西還敢出水不成?不過是死了以後在水裏化形,又不是本身在水裏生長的,沒什麽本事在白日裏興風作浪,攪動水波……且讓我看看。”

虎子扒著船舷探過身,正瞅見水裏的魚群又是湊在了一起,飄搖搖,再化成了婦人模樣。隻是這個模樣可是比先前狼狽得多,胸腹間開了個大口子,血肉翻卷,幹癟的髒腑和腹中快足月的死胎清晰可見!傷口上金光湧動,那是虎子給它留下的記號——想來一時半刻是難以恢複了。

夜行遊女在水中仰起頭,對著虎子是一通張牙舞爪,卻是不敢上浮。這模樣逗得虎子一樂,那血淋淋的相貌卻是嚇得胡八爺向後一跌,若不是艄公再旁拉了他一把,這二百多斤肉得盡數丟在湖裏。

“且等著吧。”見夜行遊女現在如此狼狽,虎子心中有了幾分底氣,他對著胡八爺說,“等到天黑,這玩意兒必然要出水!它隻是在水裏化形,到底不是水鬼,我這一遭又是毀了它的老巢。它到了晚上再不出水吸納夜間靈氣,這受了重傷的形體便是要虛弱的,要不了多久就會魂飛魄散。隻要它肯出水,我便是有辦法對付它。”

“那……我們就在這裏死守?”胡八爺心裏叫苦,“小道長,這可還沒到中午呢。我們就守在這裏?”

“不然呢?”虎子反問道,“這鬼物不比尋常,著實是難纏,一時離了我放心不下。”

胡八爺也是有辦法:“那如此說,我便是留我家的仆役在這裏與你一起守著,我年紀大了,吃不消這烈日曝曬,得先行還家。”這邊話音落,那艄公便是舉起了一麵銅鑼,猛敲了三下!

這鑼聲喝亮,震得虎子的腦瓜仁子都跟著嗡嗡直響。他剛要說話,便是見又一葉小舟,打那胡八爺家的小渡口遠遠就劃了過來,心下明白了,這鑼聲應當是胡八爺府裏的仆傭們行船時的號令。

不一會兒的功夫,兩船駛到了一處,那胡八爺抬身邁步,在另一個艄公的攙扶下上了這條後來的小船。他對著虎子一拱手,做了個福拜:“小道長,您擔待。到了晌午,我叫人把吃食一應給您送過來。虎子也一拱手:“那是再好不過,謝過胡八爺了。”

兩邊做別。虎子身邊這個艄公也是個寡言的人物,他不言,虎子便也是不語。水中那夜行遊女還在原處,一會兒化成婦人模樣,一會兒變化成遊魚,是不是再抬起了頭,惡狠狠瞪著虎子。

虎子少年的心性,沒那麽好養氣的功夫。他覺著無聊,便是坐了下來,頭往那船舷上一枕,在水波蕩漾下狠狠打了個哈欠,衝著艄公招招手:“若是水裏有什麽異動,叫醒我。”也不等那艄公回話,便是拿衣服遮上眼,睡了過去。

這一睡不得了,可是好久的時光。待虎子再張開眼,已經是紅霞滿天了。他打了個激靈,扒著船舷向下看,雖然是天光黯淡了,但還是能看得清水下,仍是見到那一群魚兒在原地遊弋。墳頭那裏的陰氣已經是散得幹淨了,這鬼物再想回去,也是沒了門路。

虎子點點頭,再回來見身邊不遠的地方擺著一些飯菜,已經涼了。不過好在是饅頭燒肉,涼了也無妨。虎子腹內空空,抓起來便是吃,也沒什麽吃相。一邊吃一邊問那艄公:“這水下可是一直沒什麽異變麽?”

那艄公回話,卻是個嬌滴滴女子的聲音:“小道長真真是好放心奴家,一覺睡到了這個時辰,奴家我卻是要在這裏替你看顧著莫出事,很是疲乏呢。”

聽著這聲音,虎子身上泛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這音色不是旁人,正是狐鬼仙胡傳文!

但是虎子也沒露怯,仍然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大口吃肉:“你不是野鬼孤魂了,你即是田獵戶家的保家仙,也是黃丫頭堂上的護身報馬,獨自出來也施展不了什麽大神通,隨便上一個尋常人的身子,不怕折了道行嗎?”

“呦呦呦,小道長您要收了我不成?”胡傳文嬌笑道,“這本就是我家的事情,弟馬大人不放心,讓我來看一眼又有何妨。這日頭還沒落山,離了弟馬身邊我可不敢曬著好大的太陽,借他的身子乘涼而已,有沒有害他,小道長何苦與我說笑。”

見胡傳文還是有心情跟他開玩笑,虎子心也就放了下來,知道自己猜得沒錯,毀去了老巢,又不能見天光,這夜行遊女算是被他死死捏在了手裏。

“月月身子骨薄,經不住你們這麽使喚。”虎子撇了那艄公一眼,又把眼神收了回來,“雖然是做了弟馬,但是好歹還是凡人的肉身。吃不住勁兒的時候,你們收斂一點。這麽聽話的弟馬可是不好找的。”

胡傳文聲音冷了下來:“小道長,這是我們堂口的家事,還輪不到您一個外人指手畫腳。況且我們出馬仙是‘仙上人的身,人帶著仙修行’,一個堂口如何,九成九要看弟馬如何做。弟馬大人做什麽決斷,不是我們能逼迫的,就算是掌堂大教主法力高強,隻要是弟馬大人不願意,也不能上弟馬的身。你當是我們逼迫弟馬做事?是你家這個小媳婦兒心疼你!”

虎子漲紅了臉:“她是誰家的小媳婦兒?這話你可不能亂說!”

兩人這邊打著嘴架,忽然,水裏傳來了一聲響動!這聲音好似是鯉魚躍水,好似是長蟒沉江,一時間滾滾陰氣暴漲,打水底下撲了上來。

虎子扭過頭,得見日頭西沉,眼見著天光是要徹底陰沉下來。於是他站起身來,把短衣外袍和一件件家什盡數披掛在了身上。

望著已經看不清的湖水裏頭,虎子輕聲道:“來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