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兩星期之後,布雷爾身著白色醫師袍,坐在辦公室裏,讀一封路·莎樂美的來信:

“我們的計劃、我們的觀點、我們的需要。我們、我們、我們……”布雷爾放下了那封信。自從一期前收到這封信之後,他已經讀過不下10次了吧。他拿起書桌上的鏡子,看著鏡中的自己說:“我們。”赭紅色怒須中,有圈粉紅色的薄唇,繞著一個小黑洞。他把這個洞張得大一些,看著雙唇沿著黃板牙伸展。從牙齦上冒出來的是一顆顆黃板牙,就像一塊塊半埋在土裏的墓碑一樣。毛發與洞穴,突起與牙齒,刺蝟、海象、人猿、約瑟夫·布雷爾。

他厭惡自己胡須的樣子。最近,街上越來越常見到胡子刮得幹幹淨淨的男人,要到什麽時候,他才有勇氣剃掉這團亂草呢,讓他痛恨的,還有那些隱隱約約的灰發,詭異地出現在他的短髭中、他左邊的下巴處、他的鬢角上。他清楚知道,這些灰色須發,都是一場無情戰役的結果。時時刻刻、日日年年,它們的推進,永無停止的時候。

他痛恨鏡中的自己!不隻那些灰發、不隻那些野生動物才有的牙齒毛發!他恨的還有那個朝著下巴彎的鷹鉤鼻、大得離譜的耳朵,還有那片寸草不生的高廣前額!他的禿頂,就從前額開始,早就毫不留情地一路往後推移,一顆醜陋的頭顱光可鑒人。

眼睛!布雷爾看著自己的雙眼,態度軟化下來:他總能在這裏找回他的青春。他向自己眨眨眼,對著真實的自我眨眼,對著居住在這雙眼睛裏、16歲的約瑟夫眨眼。但是,少年約瑟夫今天卻沒有回應他!鏡中回應的凝視,來自父親的眼睛:皺紋密布的泛紅眼皮蓋著的眼睛,一對老邁、倦怠的眼睛。布雷爾癡迷地看著父親的嘴形說:“我們、我們、我們。”布雷爾想到父親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利奧波德·布雷爾辭世已有10年。他過世時82歲,比約瑟夫現在的年齡要長42歲。

他放下鏡子。還有42年!他怎麽忍受得了42年呢?用42年等待歲月流逝,用42年凝視自己老化的雙眼。難道沒有逃離時間牢籠的辦法嗎?啊,從頭來過吧!但是,怎麽做呢?在哪裏?跟誰呢?不可能跟路·莎樂美,她是不受拘束的。如果是跟她,她會任意翩然進出於他的心房。重新來過的“我們”絕對不是跟她。跟她永遠不會有“我們的”生活,永遠不會有“我們的”新生活。

布雷爾當然也知道,這個“我們”再也不會是跟貝莎。她皮膚上芬芳的杏仁香,還有她在恍惚狀態時依偎在他身上的體溫。這些都是貝莎縈繞在他心中的長久記憶。然而,一旦他能擺脫這些記憶,一旦他能從這些記憶中撤退,並且考慮自己的前程遠景時,他知道,自始至終,貝莎就是一場鏡花水月的空想。

可憐、幼稚、瘋狂的貝莎啊。我多蠢啊!還以為我可以完成她、造就她,因此她可以回報我……回報我什麽呢?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在她身上所找尋的是什麽呢?我缺少的是什麽?我過的生活不夠好嗎?我能找誰訴苦呢?我的生活已經以無可挽回之勢向下沉淪,路已經越走越窄,這些苦,我能找誰說呢?誰能了解我的煩惱?誰能了解那些失眠的夜晚?誰能了解自殺與我之間的眉眼過招?人生在世所追求的東西,我不是都到手了嗎?金錢、朋友、家庭、美麗又迷人的妻子、名聲、威望?還有誰能真正地撫慰我?誰能不問我那個再明白不過的問題:“你還能要求什麽?”

親愛的布雷爾醫生:

我們的計劃生效了。對於尼采病況之危險,奧弗貝克教授與我們的觀點完全一致,他認為尼采的狀況從未這樣糟過。因此,他會盡一切可能,要求尼采求治於你。你在這件事情上雪中送炭的厚意,尼采與我將永遠銘記在心。

路·莎樂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