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碗:十二

長生碗 十二

薑青訴靠在床頭看著手中的書, 將書翻了一頁,看到自己的指尖,她心中惆悵,忽而想起來那人的手隨時可以點出冥火, 又想起自己雙肩上的火,忍不住歎了口氣。

她眉心微皺,滿腦子都是沈長釋說的話, 以至於書上寫的內容都不怎麽能看下去了。

“無常大人送白大人兩把火,日後您去什麽陰氣較重或會使魂魄不穩的地方,便可以底氣十足了。”

這話又一次在腦海中飄過,薑青訴隻能將書合上, 隨手扔到了一旁的凳子上, 書封上一個字都沒有,裏麵都是張之孝寫的古怪雜談。

仔細回想一下與單邪共事的這幾年,雖說對方身上全都是謎團, 實則性格很好揣摩, 他好戰,但不戀戰,他喜歡血腥暴力的東西, 卻不追求血腥暴力,他像是對什麽都不在乎, 卻又對身邊的人頗為在意。

即便嘴上委婉地說薑青訴蠢, 實則還是送了她護身的冥火, 這人實際上很好說話, 或許自己對他……始終帶有一些固執的偏見,總覺得他難以相處,才會心生不滿吧。

這一晚薑青訴過得忐忑,第二天早上天剛亮,她便從房間裏出來了。

鍾留是人,還睡得熟就被沈長釋拉起來了,兩人出門的時候剛好碰見了薑青訴,對著她打了招呼,薑青訴道:“沈,你去幫我把長生碗偷回來吧。”

沈長釋一臉驚愕,一雙眼睛睜大看向對方:“白大人,您說什麽?”

“幫我把長生碗偷回來,你不是去陳府偷過書嗎?去張家偷個碗應該不成問題吧?”薑青訴說完,撇了撇嘴。

沈長釋愣了一下說:“讓我偷碗也不是不成,難道您不想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了?長生碗從何處來的?張之孝寫的那些書是何用意?”

薑青訴歎了口氣,慢慢朝樓下走道:“知道又如何?終歸不會比現在把碗偷走來的損失小,張之孝表麵看上去溫和有禮,實際上心思深沉,滿腹怨氣。若再往下查,我怕查出一些內容,會使單大人出手奪命啊。”

沈長釋聽薑青訴這麽說立刻揚起了一臉笑容道:“如果是這樣那白大人您大可放心了,無常大人一早就不在了。”

“他去哪兒了?”薑青訴愣了愣,沈長釋道:“土地廟啊。”

薑青訴咬著下唇,還是決定去跑一趟,於是與沈長釋打了招呼之後便往土地廟跑,在去土地廟的路上還看見了張老漢推著燒餅攤往長風客棧這邊過來。

長生碗就在他的腰間,新得的一張紙也在腰間的袋子裏。

薑青訴從他身邊路過的時候好似瞧見了他印堂泛黑,眉心微皺,回頭看了一眼對方,張老漢沒瞧見她,照常將攤位推到了長風客棧門前,開始和麵。

新的土地廟距離長風客棧有一定距離,幾乎要橫跨整個笛水縣,薑青訴到了土地廟前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了。

新土地廟的旁邊開了許多藍雪花,碧綠的細葉上方長了星星點點藍色的小花,晨露未幹,初晨的陽光照在花朵上,清淡的香味兒在空中彌漫,隻是除了香味之外,還有一股苦澀的味道。

一大早沒人會到土地廟這邊來,即便是兩個看門的還在一旁的小屋裏睡覺呢。

薑青訴瞧見單邪了,單邪背對著她,一身黑衣,站在土地廟前抬頭看向廟宇裏的石像,叫人看不見他的表情。

薑青訴走到他身後還沒開口,單邪便道:“來查長生碗?”

薑青訴伸手摸了摸鼻子道:“我……我是來多謝你送我冥火的。”

“不客氣。”單邪說完,眼眸垂了垂後想是否要再加一句這也是為了給自己省麻煩,免得下次還得救她,但思前想後,這話沒說出口。

薑青訴問他:“你已經連著兩日來這兒了,這土地廟究竟有什麽問題?”

“土地廟無事,土地像卻不一般。”單邪深吸一口氣道:“我一直在想,人間是否還有這種人,能知道如此複雜的秘術,畢竟在我記憶之中,此等事情幾乎上千年沒有發生過了,卻沒想到居然出於一個半點道行都沒有的女子之手。”

“什麽秘術?”薑青訴問。

單邪說:“你可知道這土地像是由什麽做的?”

“看樣子並不像整石,應當是碎石研磨之後重塑的吧?”薑青訴道。

單邪回答:“是由何瑄才的屍體研磨成肉泥摻入碎石之中塑造而成的。”

薑青訴頓時嘶了一聲,她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難怪她覺得這石像栩栩如生,原來當真是一條人命附在了上頭。

“這麽做有什麽用?”

單邪說:“讓何瑄才享千戶香火做個偽神,說是偽神,便是要讓他畫地為牢,不過這牢不可擅自進出,土地廟越大,他所占據的絕對領域便越多。我一直在查何王氏究竟在搞什麽鬼,事實上你昨日與我說長生碗本是她的東西之後,我便明白過來她要做什麽了。”

薑青訴不解:“她難道是想複活何瑄才?”

單邪點頭:“雖是如此,卻也不止如此,她要幫何瑄才逃過地府的追責,堂堂正正地活在世間,以另一個人的身份。”

薑青訴大約懂了,世間萬物生死皆有地府安排,生前不論是作惡還是為善的,死後到了地府都得按照一生中的所作所為來進行追責。若善,便是走輪回井中的人道,來世或許還能投個好人家,若惡,小惡者,窮苦一生,大惡者,幾世牲畜,若罪惡滔天,便隻能打入地獄接受懲罰了。

何瑄才生前有無做什麽惡事薑青訴不知道,卻知道他死後彌留人間,附身在通靈犬的身上,食人肉保持自身魂魄不散,吞陽勢與人間女子行苟且之事,這等罪惡,即便他能逃過地府鬼差的幾十年,等被捉到之後,還是要在地獄之中日日受煎熬痛苦。

長風客棧的老板娘居然想到以何瑄才的肉身塑造成土地神,占據一方享萬民香火,做個偽神,的確不一般。

“那以另一個人的身份活著又是什麽意思?若他成了偽神,豈不是不會死?”薑青訴問。

單邪道:“偽神之所以叫偽神,便終究不是神,若人人都死後以肉身塑神像,豈不人人都成神?一旦他成了偽神,必然會出現在陰陽冊上,屆時還得我用鎮魂鞭抽之馴服帶走,唯有讓他複活,順理成章繼承另一個人的生命,才能逃過追責。”

“另一個人……該不會是張之孝吧?”薑青訴本隻是抱著胡亂猜測的態度隨口一說,說完之後卻又醍醐灌頂,立刻明白了過來。

“長生碗是在何瑄才死後才落到她手中的!”薑青訴眨了眨眼睛,雙手垂在身側握緊:“有人告知她長生碗的用處,所以她在尋找何瑄才複活之後可以替代的肉身,恰好張老漢帶著張之孝來到了笛水縣,恰好張之孝與何瑄才一樣是個秀才,又恰好張之孝壽命不長病臥榻中,所以她充當好人,將長生碗送出,給張之孝續命。”

“的確如此。”單邪看向薑青訴,卷翹的睫毛略微抖了抖,他看見薑青訴說這話時臉上微紅,眉心緊皺有些氣憤,恐怕若為人身,他就能聽到砰砰亂奏的心跳聲了。

“我先前看見長生碗中已有不少歲月,張之孝現如今也活蹦亂跳的,長風客棧的老板娘已經派人造成了土地廟,難不成……動手便在這幾日?!”薑青訴心口狂跳:“這等重要的事你居然不與我說!還說什麽讓我隻查長生碗便好,如此關鍵的一步我都不知,能查出什麽來?!”

單邪微微抬眉,薑青訴愣了愣,聲音壓低:“我沒有數落單大人的意思。”

“我知道。”單邪轉身,扇子展開:“不是萬分確定之事,我不會胡亂告知。”

薑青訴跟著他一起離開,順便隨口恭維一句:“您有原則。”

兩人又歸於安靜,薑青訴忍不住朝單邪看了一眼,於是問:“讓何瑄才成為偽神,便可以有將魂魄轉移的能力嗎?”

“還需在合適時機,讓張之孝進入神廟才行。”單邪微微抬頭:“千年前也出過這個事,當時陰陽冊是交給白無常掌管,等他發現世間有人香火吃夠成了偽神時,我們趕到一切都已經晚了,被借走身體與命運的男人魂飛魄散,而借走了他人身體和命運的男人,躲過了地府追責。”

薑青訴頓了頓:“你既然知道,又如何放任他?”

“因為他死後回到地府,咬死隻說自己便是那個被他替代的人。”單邪道:“我曾特地去過人間幾次,他不僅替了那人的一切,連生活習性與性格也統統轉變,我依舊能看見他心中惡的那一麵,偏偏他渾身都是善德。”

單邪說這話的時候,口氣中似乎有些失落,薑青訴聽聞隻覺得震驚,更想著不論如何不能讓同樣的事情再發生,天道輪回,萬物皆有其命,強行改命者,多為損人不利己,唯有這一樣損人利己的,薑青訴不想讓它發生。

單邪沒再說話,她卻總覺得自己應當安慰安慰,於是道:“那不怪你,我想單大人當時已經盡力阻止事情發生了。”

單邪朝薑青訴看去:“你如何知道我有盡力阻止?”

薑青訴愣了愣,自己不過隨口安慰,還非得說個理由嗎?

於是便道:“與您共事七年,我知道您在這方麵絕對盡責。”

單邪嘴角緩緩勾起:“白大人對人心都看不透,就想妄圖看透我的心嗎?你如何知曉,我不是故意為之,就想看看,這世間是否真的有人能夠逃過天命,改寫人生呢?”

薑青訴忽而感覺自己似乎有了心跳,盯著單邪那略帶淺笑的臉,她嘴巴微張,說不出話來,心底卻有個聲音告知自己,若是單邪的話,這種可能也不是不會發生的。

“你……是嗎?”是那種想要窺探天命是否能夠改寫,就放縱人間魂魄造次,轉魂於他人的人嗎?

單邪的笑容逐漸收斂,一扇子敲在了她的頭上,大步朝前走去:“不是。”

薑青訴看著那人的背影,伸手摸了摸頭頂……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