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碗:九

長生碗 九

人之真心, 藏在肉下骨內, 尋常人是看不出來的。

一個人笑或許並非是笑,而一個人哭也未必是哭,善惡有區別,但善惡背後存在的善惡, 便讓人難以琢磨了。

薑青訴看完煙花回去的路上忍不住朝單邪看了好幾眼, 她確信自己看到了之前從未看到過的張之孝的另一麵。今日白天她去查看,觀察張之孝的一言一行,對待陳瑾初的態度,她都以為這人不過是個讀過幾年書,溫文爾雅的秀才罷了, 雖說不上有多心善, 但絕不會是心惡之人。

可她的的確確看走眼了,若非有單邪那一扇子遮擋, 她差點兒就要與那張陰森的臉對上視線, 被人的真心所凝望, 並不是什麽舒服的感覺。

走到客棧時薑青訴又想, 莫非在單邪的眼裏, 所有人都隻表露出真心那一麵?故而於他而言, 魂魄與魂魄之間沒有差別,青山綠水、花樹鳥獸皆是如此?

單邪回到房間的時候,薑青訴還在盯著他的背影看, 見那人推門而入, 房門吱呀一聲關上, 也沒有對她方才瞧見的‘真心’有什麽解釋,幹脆歎了口氣回到自己的房中,也就是隔壁。

薑青訴回到房中並沒有躺下,反正她早就是個死人了也睡不著,幹脆端著個板凳坐在窗口吹著風。

八月份的天還是有些悶熱,要不了兩日便是中秋節了,若在此之前不能將長生碗帶回,案子又得交到單邪的手裏,也不知奪回長生碗之後,她能不能吃到人間的月餅,喝到飄香的桂花釀。

薑青訴吹風,但腦中也想事兒,關於張之孝的。

她看到了一個人的兩麵,自然知道事情不如她猜測的那般簡單,若一切張之孝都不知情,隻是張老漢一人所為,想要讓兒子多活一段時間,那還情有可原,怕就怕……張之孝知情卻裝不知,心裏也不知在打什麽算盤主意。

扣扣——

房門被敲響,薑青訴回神,看見外頭站著兩個身影,於是歎了口氣:“進來。”

沈長釋與鍾留就站在門前,兩個人臉上都掛著笑,沈長釋的手中還捧著一樣東西,錦緞包裹的精致盒子,盒子並不大。

她挑眉:“什麽東西?”

鍾留張了張嘴,有些結巴還有些臉紅地說:“給給……給你的東西。”

薑青訴眨了眨眼睛:“你們倆給我買禮物了?”

鍾留就要點頭,被沈長釋一巴掌拍在了後腦勺上,沈長釋道:“剛才吃糖咬了舌了吧?大結巴還說不出話來了。”數落一句後,他又對著薑青訴笑:“白大人誤會了,這不是我們買的,是……是無常大人送給您的,天色晚了,我們回房了。”

說完,沈長釋拽著鍾留的頭發就拉著他出了薑青訴的房間,房門關上,薑青訴分明聽到了那兩個人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麽。

鍾留問:“沈哥,那明明是我掏錢買的,為何說是無常大人送的?”

沈長釋道:“你懂什麽?我做事兒自然有原因的了,你見白大人這麽些年,瞧不出來她的能耐嗎?”

鍾留嘖了嘖嘴:“口才是很好,還很會騙人,心地善良到不錯,就是心眼兒也多……”

“啊呸!誰讓你瞧這個了?七年啊!無常大人別說打她一鞭子,那是罵都沒罵過,我說無常大人若能和白大人勾搭上,哎喲……讓我一直留在十方殿我都幹。”沈長釋說完,兩人的聲音便隱去了。

薑青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耳垂,心想這沈長釋不愧為長舌鬼,背後嚼舌根的本事又漸長了。

她伸出手指勾起了錦盒蓋子,看見裏麵躺了一對白玉耳墜,耳墜精致小巧,隻有兩顆水滴般的珠子,玉也不是多麽上好的玉,偏偏……薑青訴看了挺喜歡,於是將盒子收下,抿嘴笑了笑。

次日一早,沈長釋和鍾留就被薑青訴丟出去找東西了。

沈長釋嘴裏嚼著菜包子,伸手搭在了鍾留的肩膀上,一個孱弱書生裝扮,一個粗狂山夫模樣,走在一起別提有多怪。

沈長釋問:“你說白大人讓我們找張之孝寫的書是為何?”

鍾留道:“她說她昨天瞧見了張之孝的真心,一個人隱藏再深,勢必會有一個發泄口來平衡真情與假意,之前我說過張之孝有些才能,寫過幾本書,就是沒什麽人看,故而她要看看。”

沈長釋將抓了油條的油手往鍾留的衣服上擦了擦,立刻被鍾留推到了一邊兒,他又厚臉皮地貼上去問:“你說無常大人在做什麽?一早上又去客棧後院了,不會是看上了長風客棧的老板娘了吧?”

鍾留歎了口氣:“沈哥,就你這張嘴,早晚得縫起來的。”

薑青訴讓兩個手下去幹正事兒,自己跑到老張燒餅攤跟前找張老漢聊天了,她先是假裝天熱出來喝口涼茶,又在張老漢那兒買了兩塊燒餅充饑,便從長風客棧裏端了板凳坐在了客棧屋簷下的陰涼處,說是吹風又不想曬太陽,實則是方便觀察張老漢。

剛好生意不那麽忙,張老漢也坐在了自己帶來的板凳上,聽薑青訴說她與她夫君做生意,走南闖北的故事。

張老漢道:“夫人見多識廣,所說之事,我都不曾聽聞過。”

“老伯,我聽你的口音像是陬山那邊的。”薑青訴說:“我與夫君做生意路過那兒,民風淳樸,大多是您這樣的人。”

張老漢一聽陬山,於是笑著道:“夫人去過那兒?那兒可是個好地方啊。”

“您既然是陬山的,如何會到笛水縣來呢?”薑青訴問。

張老漢道:“哦……犬子在這兒教書,我隻是想與他近一些。”

薑青訴抿嘴笑了笑,她看過張老漢的生死簿,一生大事不多,唯獨兩件,一是老來得子,二是子來妻死,不過要說他兒子張之孝,還與陬山的另一個故事有關。

“我在陬山歇過腳,聽客棧裏的老板說過一個事兒,說是陬山有個富貴人家的夫人生了兒子,滿月酒的時候有一個瘋漢衝了進去,抱著孩子就說是自己的,然後便將孩子給搶走了,後來那瘋漢就去了山裏住,沒出來了,您聽過這事兒嗎?”薑青訴問。

張老漢的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他搖了搖頭,剛好有人過來買燒餅,他轉身岔開這個話題。

薑青訴將視線落在了他桌上的長生碗上,道:“老伯,你這口碗真好看,我見你也不用,不如賣給我吧?我出高價。”

張老漢一聽,立刻將碗從桌案上拿了下來,匆匆忙忙地收到了掛在身上的布包中,緊張地說:“這……這是我祖上留下來的,不賣。”

“原來如此,看上去的確像是個寶貝,既然是老伯家傳之物,我也就不要了。”薑青訴說完,歎了句太陽變烈了,便轉身入了客棧中,手中攥著原本長生碗下壓著的一張紙,在張老漢拿碗的時候,她使一陣風吹到自己這邊來的。

等薑青訴落座了,她才將手中的紙展開,上麵寫著的是張之孝的生辰八字。

鍾留與沈長釋到了午間也回來了,手中拿了好幾本書,入客棧前兩人還在說話,瞧見薑青訴坐在哪兒,於是連忙走過去,把書堆在她的麵前說說:“白大人,我已沒本事拿到更多的了。”

“夠了夠了,一本便可,誰讓你們找這麽多的?去哪兒拿來的?”薑青訴問。

鍾留眨了眨眼睛,指著沈長釋道:“沈哥去偷的。”

薑青訴抬眸朝沈長釋瞥了一眼,沈長釋扯了扯嘴角道:“你不是說在私塾聽到了他先前說送給過陳瑾初書看嗎?我就去了趟陳府……反正隱去身體他們也看不見我。”

薑青訴搖了搖頭不願說他,自己拿起一本書來看,翻開第一頁時她頓了頓,再看一眼自己拿出來的紙張,字跡不同。

她與張老漢聊天的時候知道張老漢這人雖然識得幾個字卻不會寫字,紙上的字跡絕不是出於不會寫字的人之手,她原以為這字是張之孝寫的,但翻書一看,也非張之孝的字跡。

張之孝寫的書,薑青訴也隻是隨便翻了翻,看完書中故事之後眉心緊皺,說不出是什麽感覺。

沈長釋問:“如何?白大人發現什麽了?”

薑青訴抬眸朝沈長釋看過去,道:“不是什麽好事兒就是了。”

書中內容,與她在張老漢生死簿中所看到的很像,卻改動了許多,出發點變了,人心也變了,黑白顛倒,卻是另一個人眼中的另一個世界。

“單大人呢?”薑青訴問。

沈長釋愣了一下,道:“方才我們回來的時候,看見無常大人去土地廟了。”

薑青訴挑眉,想起來單邪說過那土地廟中的土地像並非是神像,而是死屍,於是心裏煩躁,起身準備去土地廟找單邪,問問他那邊的進展如何,究竟查出了長風客棧的古怪了沒有。

推門出了房間,薑青訴剛好看見了長風客棧的老板娘手上捧著一樣東西準備去後院,她挑眉,分明瞧見了老板娘懷中的東西散發了一股黑氣,便轉了去土地廟的目標,而是隱去了身體,跟在了老板娘的身後。

薑青訴從未到過長風客棧的後院,入了後院才覺得有一陣陰風吹過,整個兒長風客棧果真如單邪所說,地屬陽卻陰氣重。

老板娘捧著東西往後院的小屋走,小屋就在廚房的旁邊,用一道黃符封鎖著,黃符老舊,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木門推開,小屋裏立刻傳來了一股酸臭味兒,若不知情的人恐怕以為這是化糞的地方。

薑青訴跟在對方身後,屋裏沒燈,不過木屋周圍有縫隙將外頭的光給借了進來,房間裏還有一塊黑布簾子拉著,遮擋了大半。

老板娘將懷中的東西放在桌上,是個壇子,她將壇子打開,然後把裏麵的東西倒在桌上,薑青訴頓時睜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