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梅燈:八

點梅燈 八

琅城下了一夜的雪,白牆黑瓦之間被白雪籠罩地幾乎沒有縫隙,道路上堆積了厚厚一層。

這夜月色很重,微風將哈了一條縫隙的窗戶吹開,木製的窗戶拍打在牆上,發出噠噠之聲。

月光灑在窗沿的雪上,房間頓時顯得明亮了許多。

冷風吹開床幔,躺在床上的女子眉心微皺,似乎被纏繞在了夢魘中,薄唇輕啟喃喃著什麽。

腦海裏即將逝去的東西被她緊緊攥住,不肯放手,那明黃的衣角上繡著五爪金龍的尾巴,她的手上滿是瘡痍,握了上去,拽著他的衣角苦苦哀求。

別走,別走!

女子猛地睜開雙眼,睫毛輕顫,雙手抓著身下的床單,才愣神片刻便猛地起身朝坐在窗邊的男子瞧去。

身穿玄色衣著的男子背著白雪迎著月光,眸色冷清,與之對視的時候才冷淡地開口:“你醒了。”

……

薑青訴醒來的時候,屋外已經大亮,她對著床頂呼出一口氣,掀開床幔準備洗漱,才剛走了兩步,便看向了窗戶。

昨夜她睡前窗戶是開著的,莫非半夜有人進來過?

目光落在了桌麵上,燭燈與昨夜熄滅時比起來少了一截,桌上還有些灰燼,她回頭看了一眼窗戶,順著風吹的方向瞧去,在牆角瞧見了一張燒去半邊的薄紙,紙上有字。

薑青訴蹲在了牆角,撿起那半張薄紙,上麵有兩句詩,前半段被燒毀,剩下的半段,雋秀的字體纖瘦,寫了一句:想聞散喚聲。後半句的字跡則是猶如勁風過竹,潦草地寫了:虛應空中諾。

長夜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

這首詩,她曾在牢中度過一個月後,朝牢頭要來了紙筆認真寫下,再讓人傳遞出去的。

隻是這首詩是否交到了那人手中卻是不得而知了。

薑青訴將紙張握皺,眸色清明後,將其揉成一團扔在了牆角,對昨夜發生了何事,卻是怎麽也記不起來了。

鍾留說正月十五琅城有花燈節,幾人便在琅城多留了兩夜,這兩夜薑青訴都沒看見鍾留與沈長釋,直至第三日,十五當天,日落時分,這兩人才勾肩搭背地朝客棧走來。

薑青訴正端著一杯茶,坐在靠窗的位置,瞥見鍾留與沈長釋時對他們笑了笑。

“梅莊可有異樣?”

沈長釋對她拱了拱手道:“我算是徹底佩服白大人了。”

“怎麽說?”薑青訴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旁邊的鍾留嘿嘿笑著:“無常大人封了他兩日的嘴,一刻鍾前才解,沈哥是個絕頂話嘮,在梅莊門口差點兒憋活。”

薑青訴放下茶杯掩嘴嗬嗬笑了一下,反口:“又不是我非要他封你的嘴,也怪你平日話太多。”

沈長釋連連點頭:“是我話多。”

恰好此時單邪從樓上下來,沈長釋本來還想囉嗦兩句,才張口笑容便僵住,抿著嘴不敢多說,隻隨著鍾留一起喊了聲無常大人。

單邪的眼神朝他倆瞥去,而後又落在了薑青訴的身上。

薑青訴眨了眨眼,一派單純無辜的模樣,而後扯出一抹笑,學著沈長釋拱了拱手:“無常大人好。”

單邪收回眼神,隻往外走:“人都出來了嗎?”

“瞧見梅莊的馬車往花燈節的中心走了。”沈長釋回答。

而後三人一同出了客棧,薑青訴提著衣擺,無奈地搖了搖頭,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天色一暗,整個琅城就熱鬧了起來,凡是走在路上的人,手上無不提著一盞燈。小孩兒臉上戴著孫悟空的麵具,手上拿著不知從哪兒撿來的竹竿,追逐嬉鬧。

道路兩旁的吆喝聲此起彼伏,賣糖人糖畫兒的,賣麵具燈籠的,還有一些穿著道服蹲在地上,捏著一把山羊胡,給人求卦算姻緣的。

薑青訴雖然來了人間幾日,但還是這五年來第一次再度感受集市的繁榮,心裏想著他們此番出來不是玩鬧而是辦差,身體還是不受控地朝這熱鬧之中融了進去。

天色越暗,道路兩旁的燈籠便越多,路上的行人也越來越擠,大多都是往一個方向去的。

據鍾留打聽來的消息,琅城每年舉辦花燈節時還會辦一場大賽,會有豐厚的彩頭,得勝者可取彩頭,可謂是花燈節的一大看點,那人群所去之處,必然是花燈賽的舉辦地點。

四人擠到了人群之外,遠遠的薑青訴便能看見那架起來的高台,高台上有十多名公子小姐都拿著自己的燈站成一排,精致的有,奢華的也有,他們離得有些遠,看不太清楚。

好不容易擠到前麵去了,薑青訴的頭發也有些散亂了。她左右看了兩眼,單邪站在左側,依舊風度翩翩,沈長釋站在右側,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糖葫蘆,一邊吃一邊笑,衣衫整潔。

身後的鍾留就不用說了,即便不擠,他身上的衣服也沒整潔過,再低頭看向自己,領子歪了,鞋麵上兩個腳印,額前一縷碎發落下,落魄得很。

他們站在最前一排,方才那一輪比試已經過去,剩下最後一輪四人了,那四個坐在高台的兩側,一個有些緊張,一個笑得張狂,一個胸有成竹,還有一個端著杯茶,認真地喝。

幾盞燈上都罩著綢布,遮得嚴嚴實實的,由大到小地放著,最後一個端上來的巨大,竟然有一人高,兩臂寬,場下的都是一片嘩然。

一片白雪落在了薑青訴的鼻頭上,她伸手摸了摸,鼻尖聞見了一陣甜膩的香味兒,眉頭微皺,再聞了一下,確定沒聞錯:“好香啊。”

沈長釋的糖葫蘆是吃完了,換成了個燒餅繼續啃,邊啃邊道:“是梅花的香味。”

薑青訴點頭,難怪覺得這味道熟悉,與她記憶中的某一處融合,似乎在什麽時候聞到過相同的氣息,還沒想起來,左側之人便道:“是梅靈。”

薑青訴轉身問鍾留:“這裏可瞧見了梅莊的主人?”

鍾留朝人群中看了一眼,沒看到,而後將目光落在了高台上,這才眼眸一亮,朝一個方向抬了抬下巴道:“右手邊靠裏的座位,那男子便是梅莊的主人。”

“可有這些人的信息?”

沈長釋舔了舔嘴角,拍掉手上的糕點屑子,終於將找來的東西全都吃完,而後道:“在梅莊這兩日蹲點也不是什麽都沒打聽出來的。”

他的目光瞥向高台上的男子道:“梅莊而今的主人叫夏莊,是李慕容的丈夫,兩人於三年前成婚,他本是得李慕容的父親所救,在梅莊內做事,而後又娶了李慕容入贅李家。不過李慕容從小身體不好,對打理梅莊也沒興趣,幾年下來,夏莊便成了梅莊的主人。”

“這先前大約也知道了。”薑青訴點頭。

沈長釋笑了笑:“不過就在陰陽冊上寫下李慕容名字的那一日起,李慕容便再也不就醫了,先前每日都去府上的大夫今日早上還在梅莊門前說李慕容的病不能拖,但就是無法入門。梅莊內有梅靈,李慕容又死而複生,這梅靈與李慕容的關係咱們還得再仔細查探。”

幾人談話間,高台上的比試已到了最後一輪,一直坐在最裏側的夏莊此時站了起來,薑青訴這才看全了他的容貌。

長相倒是算得上俊朗,文人氣質十足,有幾分沉著。

他站起來的同時,身後的隨從便將一個罩上了紅綢布的桌案搬上了高台,那桌案上擺了盆東西,倒不像是花燈。

夏莊將綢布拉開的同時,帶著一陣花香,薑青訴站得近,聞出了那香氣中還夾雜著蠟味兒。

一株梅花露出,是個園景小梅,梅樹枝幹有些扭曲,枝丫繁多,梅花卻沒長多少,整棵樹大約三十多朵,雪白地點綴在梅枝上。

眾人都知道梅莊賣梅,這梅花著實好看精致,但是與花燈節並不符題,台下已經有人開始議論,就在這時,夏莊從旁邊的花燈裏借了火,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燭火落下,那梅花的花心竟然是可以點燃的,隻見他利落地點亮了三十多朵梅花,白色的梅頓時散發了香氣,臘梅香味飄蕩在周圍久久不散。

梅花花瓣為蠟,花蕊為心,這一株栩栩如生的梅花,竟然是真梅花幹長出了蠟花兒,叫人嘖嘖稱奇。

結果不言而喻,自然是那梅花燈勝。

夏莊朝諸位一拱手道:“夏某人從未參加過花燈賽,今日是第一次,承蒙各位謙讓了。”

“夏莊主,你這一株花也太大了。”一名富人道:“這樣一株得多少銀兩?你給我開個價,我買回去觀賞。”

夏莊笑著說:“這株原是送與我夫人的,我隻是拿出來參賽,多少銀兩都不賣。李老板若想買,不如去我梅莊,梅莊內有精巧的小盆,可放在桌案上,一株七朵梅花,每朵都可燃上一天一夜,價格也公道。”

“原來夏莊主不是來比賽,是來做生意的。”一人笑道。

薑青訴朝那桌案上的梅花瞧去,鼻尖縈繞的香味中總是透露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味道。

旁邊一人道:“今年的彩頭是薛神醫過世前研究了二十餘年的續命丹,世間僅此一顆,被夏莊主奪了去也不算冤枉,誰都知道他家夫人病怏怏的,有這續命丹還能多活幾年。”

薑青訴聽進去了,心想恐怕琅城的人知道不少梅莊裏的事,剛要去問,結果單邪便直接轉身要走了:“回客棧。”

薑青訴哎了一聲:“就這麽走了?”

放過好不容易見到的夏莊,就回客棧?

出了人群,花燈賽結束後,道路上的行人也少了許多,單邪走在最前麵,薑青訴跟上了他,沈長釋與鍾留兩人在後麵買東西吃。

薑青訴不解:“單大人怎麽不跟著夏莊問清楚?”

“梅燈是梅靈之血養出來的。”單邪道:“梅莊後院便有梅靈本體,已確定梅靈與夏莊必然認識,李慕容無法投胎是蓄謀而非意外,又何須問那麽多?”

薑青訴問他:“我是初來乍到,不太了解十方殿的規矩,那單大人決定如何做?”

單邪扯了扯嘴角,眼眸中含了些冷意,幾片白雪落在了他的發絲上,竟然沒有融化。

他道:“直接去梅莊,束縛梅靈,帶走李慕容,不服管教者,我自以鎮魂鞭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