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日做夢

第3章 白日做夢

“出國留學的事,我要怎麽和我爸媽說?”安斯年和鹿圓站在自家樓下,抬頭望著房間裏的燈光無奈苦笑。

鹿圓挑了挑眉,滿不在乎地說道:“小事一樁,等下進去就好好在邊上呆著,別插話,一切我來解釋。”

“哦。”安斯年老老實實應了一聲,像一個唯唯諾諾的小媳婦兒乖乖跟在鹿圓身後。

不需要安斯年的任何提示,鹿圓熟門熟路地進了樓按了門鈴,仿佛這套動作她已演練了千百遍。就好像她才是這裏的主人,而少女身後的安斯年,反倒像一個拘謹的客人第一次上門。

等候門鈴的時候,鹿圓回頭瞥了一眼背後的安斯年,眼神中寫滿了諸葛孔明看待劉阿鬥的那種無奈。很難想象有人的眼睛可以如他那般茫然而無助,像一隻軟弱的羔羊,在狩獵的盛季永無止境地逃避。

還真是一條敗犬啊,沒人要的那種。

“怎麽了?”安斯年察覺到她的目光,疑惑望去。

“沒什麽。”鹿圓搖了搖頭,就在這時,大門被人從裏麵打開。

“安安,你回……你是?”

一名神色略微憔悴的中年婦女拉開一條,隻是映入眼簾的第一個人竟然是一個青春靚麗的大長腿女孩,這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媽,我在這。”鹿圓身後的安斯年無奈開口。

安斯年發現自己母親的目光聚焦在鹿圓的身上,一時之間竟沒察覺到自己的存在。

這讓他有些沮喪,衰的人連存在感都低,像一隻卑微的可憐蟲。至少氣場強大的鹿圓一出場就占據了世間絕大部分的視線,光彩奪目得就像意大利畫家桑德羅·波切提利的那副名畫。

安斯年記得上學時看過那幅《維納斯的誕生》,畫裏描繪的是一個關於西西裏島的美麗傳說。在波光粼粼的愛琴海上,花瓣從天墜落。純潔而美麗的維納斯踩在巨大而潔白的扇貝上,風神把她吹送到幽靜冷落的岸邊,而春神芙羅娜用繁星織成的錦衣在岸邊迎接她。維納斯身材修長,容貌秀美,雙眼凝視著遠方,眼神充滿著幻想、迷惘與哀傷,身後則是無垠的碧海藍天。

當時年紀尚輕的安斯年看著那幅畫發了很久的呆,不是癡迷於畫作上赤裸的肉體,而是想著也許有些人生來就是要享受世界的祝福和眾神的優待。

就像眼前這個少女,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就伴隨著種種不可思議。

隻是鹿圓若是知道了安斯年的想法必然不屑於一顧,維納斯太過柔弱太過哀傷。她根本不指望任何柔弱的表現能為自己爭得來什麽,與其奢望他人的恩惠,她更相信自己。美好的東西從來不會尋求關注。

安媽媽看著自己的傻兒子愣了一下,隨後回過神來趕忙招呼道:“快進來吧,這女孩是你同學吧?”

“伯母,我不是他的同學。”出乎意料的,鹿圓直接否認了安媽媽的說法。

安媽媽拉開大門的手一僵,不明就裏地看著麵前少女。她倒是不會誤以為自己的兒子欺負人家惹了麻煩,那孩子太孤僻了,從小到大就不是一個喜歡惹是生非的人。既然不是同學,那怎麽也不可能是女朋友吧?

安媽媽熱情道:“沒事沒事,那就是朋友了。來者是客,先進來吧。”

“我也不是安斯年的朋友。”鹿圓搖了搖頭,不依不饒道,“我是安斯年親生父母的委托人,他們臨終前希望我找到安斯年,為他提供一個更好的學習環境。如果可以的話,明天我就帶著他去美國讀書。”

少女說著,從懷裏拿出一堆亂七八糟的證書和法律文件。

安媽媽的內心咯噔一下,但在聽到安斯年親生父母過世之後又莫名生出了一種由衷的慶幸。安媽媽如釋重負,慶幸之餘,一股罪惡感和愧疚感隨後湧了上來。

即使是一條隨便收養的流浪狗相處了十幾年也會有難以割舍的情感,更何況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害怕安斯年被他的親生父母從身邊帶走,但從倫理上來講,孩子不也有權利見到他的生父生母嗎?她情不自禁鬆了一口氣,卻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好在眼下這一刻,她並不需要麵臨選擇。

“如果安安想去的話,那就去吧。”安媽媽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安斯年,隻當他聽到了親生父母的消息有些不習慣。

即使安斯年不出國留學,他也要去外麵讀大學。因此,安媽媽早就做好了告別的心理準備,倒也沒多大傷感的情緒。

聽到安媽媽的話,鹿圓這才點了點頭,換上拖鞋邁步走入安斯年的家中。少女神情自若,如同一個驕傲的女王巡視著她的領地。

“安安,你爸媽也不知道什麽來頭,看起來好像還是個有錢人家,不知道當時怎的把你丟在了孤兒院。”安媽媽悄悄扯過安斯年,小聲道,“好了好了,你快去收拾收拾行李,順便把房間空出來,讓給人家姑娘睡。”

安斯年瞪大眼睛,吃驚道:“那我睡哪?”

“睡客房唄,客房太多雜物,不好讓人家姑娘睡那。”安媽媽揉了揉他的腦袋,感歎道,“快去吧,我打個電話跟你爸說一下,他今天出差了。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

“媽。”安斯年抱了抱自己的母親,無語凝噎。

…………

…………

安斯年隨著鹿圓進了自己的房間,少女像一隻美麗自信的白天鵝,一路昂首挺胸。

“呼,累死我了。怎麽樣,我演技不錯吧?”鹿圓一進房間就踢掉拖鞋,含胸駝背,整個人像虛脫了似的。

安斯年眨了眨眼睛,詫異道:“你剛才是演的?”

“不然呢?隻有表現得足夠強勢,氣場足夠強大,才能讓你看起來更具權威性。”鹿圓往後一躺,倒在床上慵懶道,“不過呢,人總不能一直繃著吧?那樣的話會把自己累壞的。我又不是什麽貴族小姐,可不懂那些傲慢與偏見。不過你表現也還不錯。”

安斯年知道她是在說自己剛才沒有插嘴一事,可自己又不是三歲小孩,適當保持沉默有什麽好值得表揚的。

安斯年有些懊惱,他怔怔望著鹿圓,少女躺在自己的床上,身體曲線玲瓏起伏,令人不由自主聯想到筆墨連綿的山水畫。

“剛才你說的關於我父母的事……”

鹿圓有氣無力地說道:“假的假的,你不會真信了吧?”

一碰到床,她就懶得隻想睡覺。

這是安斯年沒見過的一麵,鹿圓並不像他想的那麽高傲難以接近。像一隻威風凜凜的小貓,即使在外麵她再如何張牙舞爪,可四下無人的時候她就會眯起眼睛,舒服地趴在安靜的小角落,懶洋洋地曬著自己的小太陽。

安斯年猶豫了一會兒,絮絮叨叨道:“其實我原以為你會扮成學院的老師,或者是我的女朋友來說服我媽,就像小說和電影裏演的那樣。甚至你根本不需要解釋,隻需輕輕吹一口氣,像那種魔法少女一樣,我媽一聽你的話就瞬間同意了你的看法。現在看來,果然現實和電影情節不太一樣,我的幻想很好笑吧?”

安斯年自顧自說道:“你有看過《白日夢想家》嗎?男主是一個職業卑微,內向孤僻,喜歡白日做夢也經常出糗的中年男人。現實並不能容忍他的夢想,於是他磨平自己的棱角,滿腔的超級英雄和冒險故事都付諸於白日夢之中。但就是這麽一個男人,他為了一張底片毅然決然冒著被炒魷魚的風險開始了一場瘋狂的旅行。他坐醉漢開的直升機,跳入冰海,和鯊魚搏鬥,衝向即將爆發的火山,爬喜馬拉雅山,一切一切,都是曾經隻有在他的白日夢裏才能實現的事。故事的最後,男主終於stopdreaming,startingliving,但在我看來,他不再需要白日做夢,因為他已經成了超級英雄,他沒拯救世界,但完成了對自己的救贖。”

“電影的分鏡很美,但我更喜歡的是裏麵的配樂,尤其是ArcadeFire的那首《WakeUp》,當男主從一副副巨型雜誌封麵前跑過時,歌曲適時響起。那種心靈覺醒的**配合這樣高亮的曲調,頓時讓我血液沸騰,有了一種掙脫枷鎖的共鳴感。”

“你說我去了通古斯天賦學院之後會變得不一樣嗎?我也能找到屬於自己的人生嗎?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個故事的主角,那麽那個故事一定是個別具。”

平穩的呼吸聲響起,無人回應。安斯年抬頭看了一眼床上的鹿圓,少女不知何時早已閉上雙眼,長長的睫毛在麵頰上投下兩道扇形的陰影,隨著呼吸似乎如羽毛一般輕輕顫動。

“竟然睡著了啊,我是長得有多麽麵善才讓你這麽放心。”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說些心裏話的安斯年自嘲一笑,像一顆泄了氣的皮球,被放光了所有的勇氣。

安斯年站起身,細心為鹿圓蓋好被子,拉好被角。他小心翼翼地拉開衣櫥,輕輕地往自己的行李箱裏塞著四季換裝的衣服,生怕自己不小心驚醒了少女甜美的夢。

在他看不見的角度,少女嘴角微微上翹,像神女點燃了一室的明媚春光。

…………

…………

第二天一大早,安斯年和鹿圓就被安媽媽叫醒載到了聞州國際機場。

事出突然,安斯年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自己該帶什麽,因此除了一些最基本的生活物品外,鹿圓便建議能不帶的就不要帶。到了最後,安斯年隻帶了一個行李箱,鹿圓則輕裝上陣,隻帶了一個安斯年。

雙手空空的少女,提著一個大行李箱的少年,兩人走進機場大廳,就像一個盛世王朝的公主身邊跟著一個低眉順眼的小奴才,畫麵格外的喜感。

“抬起頭來,好歹你也是通古斯天賦學院的光榮一員,別這麽垂頭喪氣啦!”鹿圓撇了撇嘴,一臉不滿地拍了拍安斯年的後背。

“垂頭喪氣?我有嗎?”安斯年驚訝道,“我一直都是這樣啊,可能是離別有點傷心?”

鹿圓幽幽歎了一口氣,無奈道:“你就差沒把衰仔兩個字寫在臉上了。在這兒呆著,身份證給我,我去處理一下登機事宜。”

“嗯,好。”

安斯年目送著女孩離開,他找了一個空位坐下,百無聊賴地回想著自己的高中生涯。遺憾的是,值得他懷念的場景並不多,隻有那少數幾次和張思柔的客套交談。借筆、借橡皮擦、借塗改液,借筆記,但總歸借不到她的笑容和她的心。安斯年的腦海裏畫麵閃爍,就像一家放映黑白默片的老舊電影院,熱映的永遠隻有那麽幾張死板生硬的幻燈片。

“安斯年!”正當男孩胡思亂想之際,一道清脆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安斯年敢拍著胸脯用自己珍藏了十九年的貞操起誓,就算有一天對方燒成灰,不對,是自己燒成灰,再也無法複燃了,他也不會忘記這道聲音。

“思柔同學,你怎麽在這裏?”安斯年竭力掩蓋自己聲音中的慌張。

張思柔捂嘴一笑,好奇道:“斯年同誌,這話該是我問你吧?我和江華要提前去加拿大找好房子呀,他說正好家裏有在多倫多購置房產的打算,想讓我幫忙參謀參謀。”

安斯年呆住了,他沒想到“別人家的孩子”這麽套路,竟然還會曲線救國變相同居。安斯年緊緊抿著嘴唇,心中不禁泛起幾分黯然。

“我是去……”安斯年心中暗歎,話正說到一半,卻被人打斷。

“思柔,我們走吧……咦,這不是安斯年嗎?你在這幹什麽?”沈江華手裏攥著兩張機票走了過來,他驚奇地看了安斯年一眼。

沈江華說完似乎也打算等安斯年回答,他直接問道:“你要去哪裏旅遊?”

張思柔楞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對啊,要不有空你可以來多倫多找我和江華玩,畢竟三年同學,我們一定好好招待你。”

沈江華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他暗暗歎了一口氣,心想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也就隻有這傻丫頭沒有看出對方的情意了。沈江華並不傻,安斯年又不是奧斯卡影帝,作為別人家的孩子,他很早就看出了對方心裏暗藏的情愫,隻是他從未把沉默寡言的安斯年當成正經的對手。

氣氛一度有些尷尬,安斯年忽然有些意興闌珊。人類是一種自帶彈幕過濾係統的高級動物,人們永遠隻看到他們想看到的,聽到他們想聽到的,解釋永遠隻對想聽你解釋的人才起作用。

就好像……道歉如果有用的話,那還要警察幹什麽?

安斯年看著臉上掛著淺淺笑容的張思柔,忽然明白,原來有些東西沒有就是沒有,不行就是不行。可是啊,道理我都懂,為什麽真決定放手卻這麽難?

哪種比較孤獨,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誰也不愛,還是心裏愛著一個人,卻始終無法向愛靠近?所謂孤獨,就是你麵對的那個人,她的情緒和你自己的情緒根本不在同一個頻率。

安斯年嘴唇囁嚅,想要一臉無所謂地說“好啊,謝謝你的招待,有空你們常來玩哦,祝你們幸福”,可是啊,巨大的壓抑與不快就像世界上最粘稠的膠水順著咽喉灌入食道,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謝謝你們的招待,不過我們斯年很忙的,可能沒時間去加拿大找你們玩。”一道冷冰冰的聲音仿佛自天外傳來,將他從海底兩萬裏的孤寂與無助之中拉了出來。

鹿圓不知何時出現在安斯年身後,陽光透過透明玻璃窗傾瀉在少女身上,她整個人籠罩在金色的日光裏,臉上帶著不容拒接的威嚴,就像戰場上凱旋歸來的女將軍,威風得一塌糊塗。

這是一個走起來路帶著風兒,躺在床上像隻懶貓的女孩。

安斯年傻傻回頭,他終於明白自己錯了,鹿圓不是愛與美的女神維納斯,鹿圓是英靈殿裏頭的女武神瓦爾基裏,英姿颯爽,神采飛揚。

她的氣場一出,就仿佛在向沈江華和張思柔宣告自己的主權。就算沒有人會在意一條敗犬的感受,可是她在乎,她用行動告訴世人,這條流浪狗,她罩的。

“你……你是……”張思柔被突然出現的大長腿女孩兒嚇了一跳,對方盛氣淩人,美得有些不真實,而且身後還跟了兩個穿黑色西裝的俄羅斯壯漢,由不得她不慌亂。

“我是安斯年的女朋友,準備一起前往美國留學。”鹿圓居高臨下地看著張思柔,一字一頓認真說道。

沈江華怔怔看著眼前的少女,實在無法把她和邊上的安斯年聯係到一起。

“斯年,我們走吧。”鹿圓挽上安斯年的手,若無其事道,“我後麵這兩位是阿布拉莫維奇天空號的機長,他們是從俄羅斯專程過來接我們的,我們家和俄羅斯那邊的關係也不錯。”

“阿布拉莫維奇天空號?俄羅斯人?”安斯年下意識重複了一遍。

其中一名黑衣人躬了躬身,耐心解釋道:“我們老板是俄羅斯人,同時也是英超球隊切爾西俱樂部的實際擁有者。這架專機其實是他先從安塞特航空租賃公司購買的一架波音767-300的原裝飛機,然後送至飛機內部裝修巨頭JetAviation公司進行了脫胎換骨的改造。前前後後共計耗資十億美金,與美國總統的空軍一號享受同樣級別的安全保障。請您務必放心,您和鹿小姐的旅程將得到最好的服務和最大級別的安全保障。”

十億美金?安斯年被黑衣人的話驚了一下,他的腦袋有些當機,對他來說,十億美金和一千萬好像也沒什麽太大差別,反正自己隻有兩袖清風。張思柔和沈江華更是呆呆杵在原地,看著那個絲毫不起眼的高中同學跟著那個驕傲得像一個皇室公主的神秘少女一路遠去。

兩人麵麵相覷,這種感覺就好像你每天早上都下樓買豆漿油條,可是有一天,賣早餐的小哥忽然告訴你,他要回去繼承家業,再也不在這裏賣豆漿油條了。說罷,遠處開來一輛法拉利LaFerrari限量版,車上下來一個膚白貌美的長腿美女,小哥摟著妹子便上了車一騎絕塵,隻留下你站在早餐攤邊吃吃尾氣喝喝西北風。

生活就是狗娘養的,像一出荒唐的情景劇,上一刻還無人問津,下一刻就高朋滿座。

安斯年回頭偷偷看了一眼被遠遠拋在身後的張思柔,她的身影已經細小得有些看不太清。安斯年不確定這一別再見時不知又是怎樣一種光景,但他知道鹿圓幫他告別了自己過去的生活,自己要嘛騎上馬像一個英勇的騎士一樣加速衝鋒,要嘛就隻能像一個懦夫一樣摔死在馬背下。

鹿圓拯救了他,所以他想當一個一往無前的騎士。像《白日夢想家》的男主,不再做白日夢,而是開始自己的瘋狂,完成自己的救贖。他知道少女的在乎更像是一種對敗犬的同情和認可,可即使如此,他的鼻頭還是有些酸酸的。

就像那個在沙灘撿魚的孩子,被暴風雨卷上海岸的小魚注定活不了太久,可他還是義無反顧地救著那一條條小魚。有人告訴他,魚這麽多,你是救不過來的,誰在乎呢?孩子的回答也很簡單,這條在乎,這條也在乎……

是的,沒人在乎流浪狗的感受,可是流浪狗自己在乎。

安斯年有自己的感受,鹿圓顧及到他的感受,所以她也在乎。

“安斯年,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嗯?”

“昨晚你的睡前小故事我全聽見了,不錯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