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李保喊了聲:有人嗎?

走廊裏響起了拖拖拉拉的腳步聲,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從走廊的暗影中走到燈光下,穿一件黑色的舊西服,削瘦,禿頂,右嘴角一個挺大的黑痔。

住店?老頭掃視他們兩個,目光陰鷙。

李保恩了聲。

開一間,還是兩間?

兩間。

登個記。老頭把筆記本推到李保麵前。

一應信息填寫完畢,老頭從身後的牆上摘下一圈鑰匙,說了聲跟我來,嘩啦嘩啦地便在前麵上了樓。

房間在二樓,格局一模一樣,都極簡陋,陰暗潮濕。屋裏仍是一股黴味,牆皮斑駁,大片大片的水跡滲出,在牆上形成千奇百怪的灰色圖案。

開了門,老頭便背著手慢騰騰地下樓去了,腳步聲在走廊裏空洞響起。聊了一會,李保便告辭回房間了。

看看時間,將近十點了,第娜熄了燈,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天,就是睡不著,一閉眼就仿佛感到床頭站著個渾身青灰色的人,伸著一隻同樣泛著青灰色的胳膊,笑嘻嘻的望著她。

她幹脆爬起來,穿好衣服,開門到隔壁李保的房門前看了一眼,發現屋內已經熄燈了。她不便打擾,想回房間繼續睡覺,又有點膽怯,想起明天還要坐車去白山鎮,也不知道這個小鎮叫什麽名字,離白山鎮還有多遠,明天該怎麽乘車,匆忙間也都沒有詢問。想到這裏,她摸索著下了樓梯,到了一樓。

老頭披著衣服,佝僂著腰身站在門口,透過汙濁不堪的玻璃往街上看。從後麵看,老頭像一隻巨大的烏鴉。

第娜輕咳了一聲,老頭回過身,直瞪瞪地望她,那神情把第娜嚇了一跳。

老頭翻了翻眼睛,沙啞著嗓子問她:有事?

我、我想問問這個鎮子叫什麽。第娜的聲音像隻怯懦的小貓。

惡鬥鎮。老頭答道。

第娜心裏一寒,這個鎮名聽起來很凶。

你一定奇怪這個鎮子為什麽起這麽奇怪的名字。老頭嘴角抖了抖,向前走了兩步,說道:你看世界上的事多奇怪,很多明明是事實的東西卻被人討厭,有些人起名字,叫什麽張有財,李富貴,但名字裏的東西一輩子都未必摸得著,不如叫張死,李死,總歸會實現,你看這有多貼切?我們惡鬥鎮就是這樣一個名字,不好聽,但字字都不虛,文革時有一年,惡鬥鎮老百姓分成兩派,手持鍬鎬菜刀混戰了一個月,全鎮死了二百多口,真正的血流成河,地裏的泥土都給染黑了,那年的玉米蔬菜長勢特別地好……

老頭越講越興奮,竟手舞足蹈起來。

第娜感覺混身一陣發冷,她打斷老頭的話頭:那、那這裏離白山鎮還有多遠?

白山鎮?老頭晃晃腦袋,咕噥道,你去白山鎮?去白山鎮怎麽走到我們惡鬥鎮來?

第娜想了想,便把一路上的經過簡略地跟老頭講述了一遍,也提到了那隻嚇人的手臂,特意強調可能是自己處於半夢半醒狀態的幻覺。

老頭擰著眉頭沉吟了片刻,忽然開口肯定地說道,不是幻覺,你這一說,我大體已經猜到是怎麽回事了。小姑娘你要不要聽?

他的話令第娜很吃驚,忙說願意聽。

老頭的臉陰鬱起來,他說我如果沒猜錯,那車裏的確有一具貨真價實的屍體,而且應該是具女屍。不過開車那人也未必是你們說的殺人犯,我估計那是個屍體販子。

屍體販子?第娜莫名驚詫。

對,老頭說,也就是販賣屍體的,這涉及到我們片地區一個古老的習俗,也許可以稱為陋習吧,那就是冥婚。依我們這兒的講究,年青人未婚而亡,要給他找一具女屍合婚,這樣才能避免他死不瞑目,鬧得家宅不得安寧。近年來冥婚的風氣漸盛,女屍自然炙手可熱,於是有些人就專門到外地搜羅女屍,販賣給要辦冥婚的人家,有利可圖啊,而且,還是暴利呢。

老頭一席話聽得第娜毛骨悚然,但又止不住好奇,問道:那屍體販子怎麽知道誰家要女屍,總不能挨家挨戶的去上門推銷吧。

老頭嗤了一聲,表示不屑:有些人專門做這種生意,成了中間人,從中牽線搭橋,一個電話打出去,屍體就送上門了,按新鮮程度、年齡大小,以質論價,說句不好聽的——,老頭眯起眼睛,忽然別有深意的笑了——像你這樣的小姑娘,要是馬上變成一具屍體,賣個幾萬塊錢,那是絲毫不成問題。

說著,他的手慢慢向口袋裏摸去。

第娜臉色大變,後退了幾步轉身跑向樓梯,老頭在她身後嘿嘿怪笑起來,摸出一小瓶燒酒,擰開,抿了一口。

他這個孤老頭子很久沒這麽開懷笑過了,看樣子,今天是個不錯的日子。

五分鍾後,一陣汽車的馬達聲由遠及近傳來,最後停在喜悅旅社的門前,戛然而止。

老頭站起來,來到門口,透過門上的玻璃,他看到那是一輛天藍色的五十鈴卡車,車門打開,又響亮地關閉,一個黑瘦的年輕人像影子似的推門進來,他的眼窩很深,目光冷森森的。

喜悅賓館那天夜裏死了一個人,這在惡鬥鎮並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事情,警車呼嘯著從縣城駛到這裏,小鎮的淩晨被不少警察點綴成深藍色。

夜裏發生了什麽,第娜一輩子都不想再提起。

半夜裏,她睜開眼,看到了那雙充血的眼睛。

她感到自己喉嚨被猛地箍緊,像纏繞上一條蛇。她的意識漸漸模糊,感覺到自己正在跌落黑暗,十幾年前,當她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曾經有過一次溺水的經曆,這次和她沉向水底的感覺簡直如出一轍。

眼前浮現起一片刺眼的光亮,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在水中漂浮起來了,向著光亮飛去。

醒來時,她已經在雪白的醫院裏,暖暖的眼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在如此好的陽光裏回望那天深夜的經曆,同回憶一場噩夢如出一轍。

兩個警察到醫院裏給她做筆錄。

年紀較大的警察告訴她,你應該感謝那個叫劉福龍的卡車司機,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又說,歹徒是個專門騙殺年輕女孩並販賣屍體的惡魔,犯罪分子每次都聲稱是受害者的同學,利用結伴出遊的方式想方設法將受害者騙到目標地,然後伺機殺害。已經有五個花季女孩朝氣蓬勃的生命隕落在他手裏,你是第一個逃脫他魔爪的幸存者,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造成悲劇的原因都是你們過於輕信陌生人。

年輕較小的警察接著說,嫌犯已經在那晚的搏鬥中被劉福龍擊斃,第娜同學,你不要有陰影,他再也不能傷害到你了。

第娜坐起來:那個司機,劉福龍,他現在在哪裏?我想見見他行嗎?

小警察尷尬地清了清嗓子,支吾著說:現在大概不可以,第娜同學,劉福龍他……還在看守所,他的拘留期限還沒有滿。

十二天後,第娜到白鷺看守所門前接劉福龍,劉福龍還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但第娜覺得他眼神柔軟了許多。

第娜請他吃飯,問:你怎麽看出來那個家夥想要殺我。

劉福龍一笑:他把包落在我的車上,到下一個鎮子我發現了,打開一看,裏麵有十幾把大大小小的刀子,有鋼絲繩,還有毒藥,全是殺人的家夥,我趕緊往回開,我知道那個鎮上隻有那一家旅店,就蒙大運找去了,沒想到你們還真在那。我盯了他半晚上,他進你屋時,我就躲在門口,手裏攥把修車的扳手,他掐你脖子時,我一急,衝上去給了他一扳手,誰知道他那麽不扛打,稀裏胡塗就把他給打死了。

問到那晚在車上遭受的驚嚇,劉福龍承認他車裏的確有一具屍體。他說這也正是他被拘留了半個月的原因。但他強調,他不是一個販賣屍體給人配陰婚的人,他與那些人有著本質的區別,他問第娜,那部叫《落葉歸根》的電影你看過嗎?

第娜點頭,劉福龍說他的工作跟電影裏的主角有些相似,“我隻是幫那些客死異鄉的人回家,順便掙一點小錢養活我自己。”他說他不知道自己觸犯了法律,不過這次從拘留所出來他知道了,回去以後他就洗手不幹了,找一份正經工作去做。

臨走時,劉福龍特意叮囑了第娜一番,他說你們學生都太單純,希望你可以在這件事上吸取教訓,可別再輕信壞人。第娜笑著說,我就這一條小命,還不得好好珍惜呀?一定努力做到。

此時正是下午,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樹下,他們相互點了點頭,告別,第娜看著那輛藍色的卡車漸漸在黑色的柏油路麵上開遠,像是始終包裹在一片銀灰色的煙霧中。

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