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一番掙紮,已經讓陳山妹耗盡了力氣。灌了腸之後,肚子裏更是翻江倒海,好像有七十二個孫悟空在裏邊打滾。隨著一大盆汙穢的稀漿飛流直下,她的身體似乎連血帶肉一起被掏空了,隻剩下一層皮囊貼在床上,輕飄飄的,隨時可以讓一陣風給吹起來,飛揚而去。然而,她的心仍然沉甸甸的,宛如塞滿了帶棱帶角的石頭,那麽結實,一陣陣硌得人鈍痛。以她的感覺,這些石頭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從她心裏搬走了,這種結實的痛楚也將伴隨她走完不會太長的餘生。

朱顏和安鶯燕不知道為了什麽事,又開始拌嘴。她們倆一天不幹仗,女監二號倉就像缺了什麽似的,讓人覺得不太正常。陳山妹不知道這兩個妹子,怎麽會從見麵第一天起,就成了冤家對頭。

自打朱顏來到女監二號倉,和安鶯燕就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開始是安鶯燕撩撥朱顏,朱顏不理不睬,後來朱顏開始接招,也是安鶯燕說十句她才回一句,但每句話出口,都夾槍帶棒,槍棒上還沾著毒藥和鹽水,讓人碰著就得軟了手腳,再痛上半天。

陳山妹不會說那些有緣無緣的話,不會在意誰有地位誰有錢,但她看人也有自己的標準,那就是順眼不順眼,為人良心好不好。順眼的可交,心好的可靠。可是在安鶯燕和朱顏這兒,她的標準不夠用了。

陳山妹剛進倉的時候,安鶯燕最早過來關照她,而且不知從什麽渠道很快打聽到陳山妹的案情,就此大發議論。安鶯燕點著彩色的頭,對陳山妹殺死企圖**的後夫,表示熱烈的讚同,說:這種畜牲都不如的男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你這是為民除害,政府肯定不會槍斃你。你甭太擔心了,見義勇為犯了哪門子罪了?說不定法院會酌情處理,給你一個從輕發落。

自扔下手中帶血的柴刀那一刻起,陳山妹就抱定了死的決心。殺人償命,是她腦子裏最簡單也最明確的天規地矩,殺了人還會有什麽酌情處理從輕發落,她從來沒想過。

警察到家裏來抓她的時候,陳山妹在照常做午飯。

她把家裏最後一隻下蛋的雞殺了,放在鍋裏燜著,又從爐灶高處的房梁上,取下過年留的老臘肉,薄薄地切了。然後跑到屋後的菜地裏,摘了幾個紅紅的尖辣椒,一把綠茵茵的大蒜苗,還有兩個長茄子。她明白這是自己最後一次給兩個孩子做飯了,要好好多做幾個菜,讓他們吃剩的也能多吃上兩餐。

十四歲的兒子大浩,九歲的女兒纓絡,被剛才發生在眼前的一切嚇著了,雖說守在媽媽身邊,一個幫著添柴火,一個幫著拉風箱,可是誰也不敢說話,連哭都不敢出聲,隻管哆哆嗦嗦地幹活兒。陳山妹知道,孩子們都嚇破了膽,她心裏那個痛喲。可事到如今,人都殺了,還能有什麽話可說,還能有什麽辦法可想?

雞還沒燜爛,陳山妹就叫孩子們快擺桌子。右邊的眼皮突突突跳得越來越厲害,她知道跟孩子們生離死別的時辰越來越近了。

果然,當她剛把幾片臘肉夾起來,分別放進大浩和纓絡的碗,孩子們還沒來得及吃到嘴裏,警察就來了。陳山妹摘下身上的圍裙,到屋子裏照著鏡子梳了梳頭發。衣服早就換過,因為上邊的血跡又濃又腥,無法再穿了。

從早晨發生了那件血案開始,陳山妹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現在依舊一言不發。她安安靜靜地讓警察給自己戴上手銬,安安靜靜跟在警察後麵,朝囚車走去。經過孩子們身邊的時候,她甚至沒有停留一下,摸一摸他們的頭發,跟他們說一句話。

她不敢。她害怕。

陳山妹怕瞅見孩子們的眼睛,她的腿會軟成兩條繩索,再也直不起來;怕觸摸到孩子溫熱的額頭,她的心就會被鑿出千百個窟窿,變成一張篩子,把孩子們的模樣漏出去,等她想念他們的時候,再也記不起來。她更怕孩子們抱住她的腰,哭喊著叫媽媽別走,他們的身子會嵌進她的肚子,重新變成她的一部分,像當年十月懷胎那樣。她不能讓他們跟著自己,到那樣的地方去。她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好人去的地方。她隻是不知道怎麽自己一夜之間,就從好人變成了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