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郊外的藝術家

第1章 郊外的藝術家(1/3)

黃浦江貫穿著這座城,江低有白骨,江麵青鳥飛,它靜默地縈繞,是城的血脈,鬥轉星移,始然不息,又是靜視者,看弄堂房頂上蒙了薄霧的老虎天窗旁,擠下烏漆實心厚木的西洋石庫門,也不忘著點綴上對稱的牡丹花雕掛在門樓上。水裏落花混了玻璃試管裏的香精,搗衣寒聲被過往尖銳的鳴笛聲掩蓋,可它是無心管的,如今,夜裏白天,都是有光的。

陽光撕開堡壘密集的弄堂口,黑青的爬山虎總是帶著涼意,深巷裏的麻將聲不似閨閣裏害羞的姑娘,一早就響當當的飄了出來。

“叮鈴鈴——叮鈴鈴——”

清脆的自行車車鈴聲穿梭在每條弄堂的夾縫裏,胸口別著鋼筆,頭發豎的整齊的小報員把最後一封報紙,平平整整得放進綠漆信箱裏,愉快地哼著小曲折回報社。

鐵門欄上掛著四個大字“民信報社”,帶著大框眼睛的看門人葛老漢打趣地對鎖車的靖南說:“靖大記者,真夠勤快的,還自己出來送報紙——”

靖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未盡塵世的臉上流露出稚嫩的笑容,靖南快步走進報社辦公室,他還要更要緊的事情。

報社是剛成立不久的,一群思想先進大學生租下一個快要倒閉的麵粉廠辦公室,一起喝過一場酒,“民信報社”就誕生了,辦公室裏的東西都是原先麵粉廠留下的。

四方桌子上有道裂痕,靖南總覺得空氣中時而漂浮的白色塵埃就是從裏麵鑽出來,一條桌角是殘缺的,靖南在下麵疊了一個厚厚的四方紙片才治愈好這位飽經風霜的“老先生”。

靖南取出抽屜裏泛著陳舊味的牛皮本子上,五指並攏,指縫裏鑽不進去一絲兒空氣似的,舒展著本子,撫平本子四角,橫放進黃布包裏。把布包往肩上一跨,就騎著那輛費了一上午口舌才從同事小王那兒借來的自行車出發了,陽光下鐵皮自行車像是鍍了層薄薄的金縷,閃著金光。

盛夏裏難得的陰天,可就算沒了烈日毒烤,空氣密織也照樣讓人窒息,馬不停蹄地蹬著自行車的靖南土布做的藍襯衫已濕,緊貼在他的身上,更是不透氣。

人力車夫們蹲坐在茶館門口,大口大口灌著淡得很無色水一樣的茶湯,喝到一口大粗葉子,嚼吧嚼吧,吐到地上前還要再大喝一口茶,品到稍濃的茶味,才肯吐出來。

拉車的頭子王三搖著自己的大簷草帽大聲吆喝著還在老遠的靖南:“小記者,你又有活要跑了?”

靖南加快了速度,賣力的瞪著,停到了茶館門口,眼睛透著光,滿臉笑意的點頭。

“真是多虧了你,我們才能討到錢。”李文把濕透了的布褂子甩到肩膀上,走到靖南跟前,用力拍著他的肩膀。

王三抬腳把李文踹開,不滿地皺著眉說:“小記者還帶著傷呢,你下手沒輕沒重的,一邊走。”

李文這才想到靖南曝光車廠老板克扣人

力車夫工錢的事後,被車廠老板找麻煩,手無縛雞之力的靖南一下子在醫院躺了半個月,才能正常下床。

“這是要去郊外?”王三放下茶碗,問他。

靖南笑著撓了撓頭:“恩,對!要去采訪一個人。”

王三摳著指關節,思索一陣,猶豫著問:“是誰呀。”

靖南驕傲地挺直了胸膛:“是位藝術家。”

旁邊的人力車夫們聽去了,有的連著頭地拉扯身邊人的衣角,小聲嘀咕著,說著自己猜想的正確;有的則是搖著頭把身子轉到一旁,自顧自地抽起旱煙;有的三五成群,頭聚成了堆,竊竊私語著,時不時餘光看兩三眼靖南。

靖南有些不知所措,王三反複嚼著茶葉,歎了口氣,看著靖南說:“小兄弟,哥哥勸你還是回去吧。”

靖南更是一頭霧水,王三說:“你要采訪的是白露嗎?”

靖南的手下意識的攥緊了下布包,點了點頭,王三接著說:“那個女人古怪得很——自打搬到郊區的宅子後,就再沒人見她出來過——而且呀——”王三看了看四周,起身湊到靖南耳朵旁邊,聲音壓低地說:“而且,最近她的宅子裏傳出一股惡臭。有人說,那是屍臭。”

靖南聽後不禁笑出了聲,關於這位白大小姐的傳聞可真夠多的,先是剛出道就光彩壓倒十裏洋場的上海,現在退出這個魚龍混雜的圈子了,還有這麽多異聞怪事按在她身上。這樣傳奇的人物,自己怎麽可以錯過。

靖南抬頭看了看烏雲後掩藏的陽光,已過正午,朝西偏,他跨上自行車,匆忙跟王大哥道謝:“王大哥,時候不早,我要先去了,回來咱們再聚。”話音未落,就一溜煙的朝郊區騎去。

人煙愈來愈稀少,零散著幾戶人家蓋著茅草頂的屋子,樹鬱鬱蔥蔥,密織成林,靖南騎在落著奇形怪狀的樹杈倒影的羊腸小道上,時而有老鴉蒲扇著黑羽毛從林子裏發出尖銳的聲響沖出來。

枝葉繁密地讓天空不露半點,又是陰天,小路更是陰暗,冷風撐開原本貼在靖南身上的衣服,風吹幹了汗,不僅讓靖南覺得有些冷,天空驚響一聲悶雷,驚動躲在枝啞裏的老鴉,一破天的沙啞淒聲衝破重重綠屏,樹擺搖曳,靖南的頭上落了幾從雜葉,臉上也是灰塵,風沙揚起,眯了他的眼睛。手一失控,急忙掰著刹車,可就是停不下來,一股腦的沖下了破坡低。

恰巧被一根枯樹幹攔住了,整個人失去重心的飛了出去,自行車這個鐵家夥輪子也跟著靖南一起拋了出去,前麵的鐵皮也深深凹了進去,像是枯萎的湖底。

靖南的頭撞在一塊石頭上,嗡嗡作響,耳朵一時如被籠罩在一個沒有氧氣的罐子裏,他拚命搖著頭,試圖清醒,想戳破那道膜,可稍微一動,就疼得厲害。剛剛痊愈的腿部傷口又綻裂開,這時墨點大的雨“唰唰”地打落下來,額頭的傷痕混著雨,

粘著著灰黑的塵土,雨下得很急,他的衣衫都濕透了,靖南隻是猛然抓起他的郵差包塞在自己衣服裏,弓著腰,用身體護住裏麵的東西。

無奈地看了看自行車,已經是一攤破銅爛鐵了。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靖南吃力的扶著腿,依靠在樹上勉強地支撐自己站起來,雙腿顫抖著,胳膊上的青筋鼓起來,和他不服輸的脾氣一樣。他伸手全身用力向下彎著,終於,“哢嚓”,樹枝斷了。他拄著木棍,腳一跛一扭地拖行著,身後劃出長長的軌跡。

走著走著,他隱約聽見蕭瑟風雨裏伴隨著一聲聲悲啼,像是拿著刀子攪著人的肉,發出的慘叫。靖南的心思愈發的煩躁,他一隻手捂著左邊耳朵,也再不顧疼,快速的走著,恨不得立刻走出去。

靖南總覺得背後有雙眼睛在盯著自己,整個很不自在,回頭一看,什麽都沒有,隻怪自己多心了。

這世上果然是不存在鬼怪的,鬼怪隻存在人的心中。身後的躁動聲卻又響了起來,真真切切,靖南想著一定是因為風太大,吹動了葉子,他心底笑著自己膽小,不以為然地回過頭,樹蔭深處,銅鏡般閃亮的綠光,正對著靖南,他一驚,反手握緊了木棍,木刺紮進了手心,可再一看,綠光消失了。

風也停了,遠處風平浪靜,樹葉裏盛滿的水一滴滴落在他的頭上,冰冰涼涼,靖南看著剛剛顯露綠光的地方,也的確沒有任何異樣,懸起來的心漸漸平複了,他擦拭著臉上的水,水在掌心卻變得溫熱,臉上的滴水也仿佛有了溫度。

靖南抬起頭,黑漆漆一團,隻有粘著血跡的獠牙露在外麵,嘴角沾滿了不知什麽毛發的東西吐著非人一樣厚重寬大的舌頭,葡萄大小的黏液藕斷絲連著掛在半空,眼看著要落在自己的臉上,靖南心快要跳了出來,他想要脫身,剛邁出一步,腳底一滑,整個人趴在泥漿裏,腿撲騰著,雙手緊護著自己的頭,可掙紮了幾番,也見沒有什麽東西靠近自己。

靖南咬著牙,睜開了眼,猶豫好久,猛然回頭,又立刻趴在地上,似乎怪物是離開了,他稍微放鬆了些,悄悄把頭轉過去,什麽也沒有了。

他從地上爬起來,看了看全身沾滿了泥點,頭發上也裹著層泥漿的自己。今天是不可能去拜訪白露小姐了,回去也是來不及的了。

隻能趕緊走出這片林子,趕到有人煙的地方,尋一處避雨的地方,而這時,他不爭氣的肚子也咕嚕咕嚕打起了鑼鼓,一路的顛簸讓他神經處於高度警惕,害怕掩蓋了饑腸轆轆。

又走了一段路程,一股烤肉的香味撲鼻而來,這真是天無絕人之路。靖南看見不遠處的渺渺煙火,似乎是一處希望,步伐也更有力了。

綠林中,一片空地,茅草搭得簡陋的避雨小棚子,一個瘦弱的老者佝僂著背,蓑衣罩住他瘦小的軀幹,一部分還拖拉在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