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師徒同台
二十七 師徒同台
鼓聲不絕於耳,幾乎要將聽者的一顆心都震碎了。
朱長哉仍帶恍惚的站起來,沈淵迎著他的目光,半點不受震動,“大人還是潔身自好些更好,至少不必左右受挾不是嗎?”沈淵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聲音極輕地在朱長哉的身邊掠過。
南麵來的女細作都敢放在身邊寵幸,果然是嫌得命長了。
至少在朱長哉肯完全開口之前,他還需保他這條命。朱長哉粗粗喘了一口氣,慌亂地看了一眼自己用來拭汗的刺繡方巾,幹笑了幾聲,勉強維持著一州郡守的威嚴走出內室。
鳴鼓喊冤的的確並非一人。入目盡是華發白髯,從褐衣布履到錦帽貂裘皆有,可謂濟濟一堂,正是霞州的各位大儒文客齊聚郡守府。
沈淵心中一跳,環視一遭,僵了一僵,下階對著一位著四色葛巾,留一把雪色美髯的胖老頭拜道:“……師父。”那胖白老頭眉毛一立,又一揚,再一瞥,手已經自發下去摸自家的酒壺——這才想起因要上堂,酒壺便隨手撂在了家裏。
唉呀!老頭瞧著這似是眼熟、俊俏絕頂的後生,沒有美酒入口配此時情境,很是喪氣。
“當真好俊的小子……你是我哪位學生?”他今日便帶來四個徒兒,都是年富力強的好兒郎,此時正排著隊替他挨板子,要說這徒弟自然要多,多多益善。張老頭兒昨日還同他硬氣,今日不也借了他的徒兒去頂數?不然就他那遇到風霜雨雪、春花秋月就要壞上一壞的老骨頭連堂都上不了!
老頭兒將這自鳴得意的念頭在腦內過了一過,對這美郎君更是慈眉善目,“你如今年方幾何?作何營生?可有婚配?師父近幾年也收了幾個女娘做女弟子,正是你的小師妹……”他似是沒見著沈淵越來越糟的表情一般,一邊無視幾個同行的眼神做著拉媒說纖的活計,一邊苦苦思索這是誰。
做師父的將徒兒給忘了,似乎也是極不體麵的事——突然他猛然瞧見對方袖口上露出的一截金屬護腕,腦內靈光一閃——
“玄兒,多年不見,你如今頗有長進啊。”他藹然含笑,目光中滿是欣慰和感慨。
“…………師父過譽了,明玄不過是力求不忝列門牆而已。”見他這般辛苦掩飾個中尷尬,沈淵焉能不配合他。一直做尾巴狀的瑤光表情都要掉下來了,前輩的師父,怎麽,看起來,比他家的白胡子老頭兒還要不靠譜呢?
老頭想起了這是他親愛的“明玄徒兒”,自然也勾連起一段多年往事,“你入門時不過桌子一般高呢……你師兄呢?”彼時他與陛下剛被困居霞州,群狼環伺,陛下心腸柔善,依舊期盼著能喚起先帝的父子親情,特意拜師大儒學寫“百壽圖”為先帝祝壽。
拜師的路途雖有波折,卻也極容易,隻需替這嗜酒如命的老頭兒釀一壇四時酒,要別有意趣且口味獨特即可。於是肅王和他的伴讀就為自己的準恩師獻了半壇親手釀造的“金樽綠蟻釀”,色澤和老頭兒開甕時的臉色一樣青翠欲滴,饒是飲者是解甲歸田的太師大人也沒能消受住這一片拳拳赤子之心,險些死在茅房裏。
當年陛下為寫“百壽圖”而去,隻是此時功力已成,卻也沒了祝壽的人。
不過那段被這瘋老頭追著手腕上墜沙習字,替他沽酒的時光,當真是難得的快樂。
沈淵眉眼柔和些許,行禮道,“師兄俗務繁忙,我替師兄向師父問好。”
老頭微微頷首,心下欣慰。他雖然是清雅文士,到底是在官場裏打過滾的,一雙眼睛自然捉到了自家親親徒兒和朱郡守聯袂(並不)而來,馬上按住徒兒的肩膀哭訴:“師父如今可不如何好……徒兒,你需得為師父做主啊。”
“………”
錦瑟閣。
黃老頭兒口中的另一個徒兒幽幽轉醒,正眼前立著一個淚眼朦朧的孩子。皇帝想起這是他今日立的皇孫,在這樣的燈火下看,又不再像他的小九了。
“陛下。皇孫殿下求見。”這孩子此時已然惶惶的立在那裏,嚇得厲害的樣子。
“到朕這邊來。”皇帝喚那個孩子,望見一雙紫意瑩瑩、淚意盈盈的眼睛。
“住的不舒服?”琳琅出宮前就已經安排了諸多宮務,她向來都是妥帖的,如今怎麽出了事端。
皇孫聽到或許要問責貞妃,心間又急又怕,猛然搖了搖頭,小孩子軟綿綿的,他顯得畏懼又慌亂,卻依舊使出了百倍努力想讓自己清楚的說明出現的原因。“陛、陛下。”他幼小的頭腦中的認知令他不願用更親密的“皇祖父”稱呼這樣一個男子,“儼兒錯了。”他低下小小的腦袋,微微顫抖地啜泣道,“打擾了陛下清淨。”
那雙光彩驚人的鳳眼就那樣凝視在他身上,令他禁不住魂魄顫動,忘了令他驚起的噩夢。這突然降臨的富貴與尊榮令他噩夢連連,逼得他瘋跑出來。
這便是……皇帝嗎?即便皇族人口不算繁盛,但爵位向來貴重。他因祖輩之上並無功德,隻有一個最小的爵位,又無父母加護庇佑,不過是池塘裏被淹沒的一枚花苞。
為何選上了我?皇孫依舊定定地立在皇帝身前兩步開外,一雙眼睛淚光斂然。而收完碎瓷片、上前侍奉的女官都禁不住為他暗暗歎息:這孩子竟是這般愚鈍。陛下年歲已長又未有子女,平日見了世子們都要格外疼惜些,小殿下此時不抓緊時間與陛下親近,還要等到何時?
“你又如何錯了?”輝煌燈火中的皇帝伸出手自語,像是對待一隻怕生的小獸一般,輕輕撫住了他柔軟又毛躁的發頂,“是做了噩夢嗎?”
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每一處都極盡無暇,讓手底下的孩子感到無窮的溫暖與慰藉,似是隨他遨遊過溫暖的雲層,他猛然想起了隻讀過一遍的那首詩:
天上白玉京,十四城五樓。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老先生莫要心急。”鴻鳴穩穩扶住老頭的手爪子,當下便發現此人脈象穩健,氣息平和,身體好得很,瘋老頭見他便眼前一亮,湊到鴻鳴耳邊喋喋道,“你這小子也是我的徒弟?又是哪一年入的門?今年何等年歲?做何種營生?可曾婚配?”,這孩子瞧上去比明玄還好,一看就是個知道知冷知熱知道疼人的!
“不、不曾。”鴻鳴傻眼道。
“老頭子這些年倒是收了幾個女弟子,她們都……”
“他是我的仆從。”沈淵總算善心大發,試圖挽救垂死掙紮的鴻鳴,就被老頭氣呼呼道,“莫欺少年窮!你當時也不過是個仆罷了!”
“…………”隨意吧。
公堂之上毫無肅靜威嚴,亂做一團。
沈淵實在受不了自己的師父,已有另一個看起來精神矍鑠,頗有幾分仙人之氣的老先生沉吟了一番開了口,“黃酒鬼的徒弟,我們也不想來這公堂之上……但也無法。”他一昂首,向著好不容易將自己塞進椅中的朱長哉朗聲道:“郡守大人,請按約定歸還我等的印章!”
他甫一說完,身後兩個郎君便將齊抬的東西一揭,正是金光燦燦的“光風霽月”四個大字,因保養得宜,牌匾的木料還泛著桐油的光亮。
“鄙人的印章,同這四字,是先帝一同賜下的。本為了祝賀陛下萬壽,借用郡守大人一二也無妨,但禦賜之物輕慢不得,大人——”老先生閑來愛蹲個戲台子,險些尾音拖得唱將了出來。
沈淵聽得自己那便宜師父見著旁人使了第一殺,當下已然怫然怒道:“胡老頭這老東西,竟然拿先帝賜下的東西壓人,可惜我卻沒有什麽禦賜身家!”自然是有的,隻是那些禦筆寫下的“壽”字,即便是堆了幾千個他也不敢當真抬出來。沈淵嘴角**,無奈應承道:“我會回告師兄,我保證,您絕對比張老體麵百倍。”
他此時也聽明白了。這朱長哉拍馬溜須是一流功力,不及萬壽節便急急做了壽禮,又收了許多大儒文士,才子賢老的印章打算一並拓上去討陛下歡心,也順帶表明自己得民心。隻是眼下這印章竟有借無還,又恰逢立皇孫這種入史冊的緊要事,便逼得主人前來郡守府討要,演了這一場好戲。
隻是陛下的萬壽距此時還有數月,朱長哉的拍馬之心。當真太過急躁些。
但說到印章……
印章?他突然想到了密密蓋滿印章的“霞州哭聞”。
朱長哉欲哭無淚,當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這些有聲望又有脾氣的儒士們,他既動不得亦不敢動。打不得又罵不過,說來也怪,那些印章在庫房上了三道鎖,就那般憑空不見了——他的郡守印就撂在桌子上也無人去動,莫非這些窮酸老貨的一隻破章子有什麽可謀求的不成?
“朱大人,這當真……畢竟沈某自幼被教習的是忠義綱理,也是尊師重道之人。”沈淵攤攤手後退一步,氣定神閑地聽兩方繼續撕扯。
雖說朱長哉此時不能出事,但惹下的這種禍端,他可不想分擔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