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錢學禮搖頭說:“你聽我把話說完。人生在世,道德人品第一,事業才華第二。如果道德有虧,這人的才能對社會不僅無補,反而有害。陳廣這輩子,被他自己的小聰明害了,投機取巧,玩弄權術,現在看上去貌似他的社會地位不低,其實從長遠來看,他的損失遠遠大於所獲取的。”

我故意引他的話,說:“怎麽局裏的人對他的印象恰好相反呢?我們收集上來的民意調查結果,普遍認為陳廣作風樸實、待人真誠、工作認真負責。”

錢學禮說:“這就是他的高明之處,你們都被蒙蔽了。陳廣這個人善於偽裝,不到關鍵時刻,看不出他的人品好壞。當年他讀書的時候,又何嚐不是道德學業雙優的好學生呢?可是運動一來,他立刻就完全變了個人,六親不認,打起人來無比凶狠,我的這條腿就是被他打瘸的。”

錢學禮伸出他稍短一截的右腿,說:“當年陳廣是我的得意門生,誰知道他會親手把我掀翻在地,用木棒在我的小腿上連續擊打十幾下,造成脛骨粉碎性骨折。”錢學禮憶起過往那慘無人道的場麵,臉上的肌肉不斷抽搐。

我的心裏一顫,想象著深沉陰鬱的陳廣出手打人的凶狠模樣,對他就是連環殺人案凶手的懷疑又加深了幾分。我說:“可是,陳廣打人總需要一些理由吧?”

錢學禮苦笑著說:“在那個荒唐的年代,還有什麽道理可講,我是‘臭老九’,他是造反派,他打我天經地義,就這麽簡單。當時學校裏的紅衛兵派係很多,什麽天派、地派,什麽紅旗戰鬥隊、井岡山戰鬥隊,陳廣好像是紅旗戰鬥隊的副隊長,更多的我也說不上來。當時我對他們的造反行為很反感,對那些亂七八糟的荒唐名頭半點也不關心。”

我追問說:“錢伯伯,你再回憶一下,1975年4月,有一批紅衛兵衝擊了解放軍駐楚原部隊,陳廣有沒有參與在其中?”

錢學禮微蹙眉頭,想了一會兒,說:“那段時間我關在牛棚裏,腿也斷了,幾乎與世隔絕,對外界的動靜什麽也不清楚。”

我不甘心,又問:“那麽,您認不認識當年和陳廣關係密切的人,我再去找找看。”

“不認識,陳廣這人沒有朋友,你看他表麵上和誰關係都不錯,但是細追究起來,他一個好朋友也沒有,誰也猜不透他。”

我有些失望,老人家隻提供了些泛泛的信息,沒有可供深入追查的線索。眼看再聊下去他也說不出更多的東西,我隻好胡亂說幾句感謝的話,向他告辭。老人腿腳不便,沒有向外送。當我快走到門口時,他卻忽然說:“你不是公安局黨組的,你是查案的,陳廣是不是攤上事了?”

“您,您……這是怎麽說呢?”我一怔,尷尬地轉過身麵向他。

“小姑娘,你當我老了,不中用了,就隨便哄我。你老實說,陳廣到底攤上什麽事了?”錢學禮的嘴角上揚,透出一絲笑意。

我的腦海裏在繼續圓謊和如實交代之間鬥爭了幾秒鍾,就走過去,坐在錢學禮對麵,把連環凶殺案、徐劍鳴遭遇槍擊、陳廣的誤導鑒定以及我的真實來意一五一十地向他和盤托出。

聽罷這驚心動魄的案情,老人的一雙看透世情的眼裏竟淚花閃閃,長歎一聲說:“竟然死了這麽多人,鬧出這麽大的事情來。唉,世界上的事,果然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我誠懇地對老人說:“事情過去這麽久,當年的知情人已很難找到,重案隊在沒有確實證據的情況下又無法對陳廣展開調查,所以我懇求錢伯伯,如果您還知道什麽情況,請一定要告訴我,讓凶手不再逍遙法外。”

真是無巧不成書,就在老人開口前,我的電話響了,竟然是陳廣打來的。我的心猛地一下揪緊,這些天陳廣打給我的電話明顯比以前多,他究竟在幹什麽?監視我?我向錢學禮遞了個眼色,示意他別出聲,才將電話接起來。

“在哪裏?小王莊有一起傷人案,趕快回局裏,和我去現場。”陳廣的聲音還是不鹹不淡的。

掛斷電話,我無奈地向錢學禮攤攤手,表示我要走了。錢學禮的右手一揚,亮出一枚又長又寬的古銅色鑰匙,說:“拿去吧,也許這裏有你需要的答案。”

我不解地接過鑰匙,說:“這是什麽?”

錢學禮的目光黯淡下來,臉上出現古稀老人才有的疲憊和厭倦的神情,緩緩說出一段令人唏噓的往事:“我曾經有個名叫古若誠的學生,比陳廣高一屆,‘文革’時是紅旗戰鬥隊的隊長,和陳廣算是親密戰友了,也曾參與過對我的批鬥。‘文革’結束後,他分配到市社科院工作,研究方向是本省和本市的曆史。他思想成熟後,痛定思痛,對‘文革’期間的所作所為有許多懺悔和深刻反思,寫了滿滿四大本日記,不過受形勢所限,這些日記從沒有公開發表過。?他在七年前因病去世,臨死前把這些日記交給我保存,說我們師生之間的恩義和仇怨,以及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裏的風風雨雨,都在這幾本日記裏了。我並沒有翻閱過那本日記,因為我始終認為,一個民族的悲劇不該由哪個具體的人來承擔罪責。古若誠淹沒在革命造反的洪流裏,並不全是他的錯。那些日記都留在我家空置的老房子裏,如果不是你來找我,我幾乎已經忘了。”

錢學禮交給我的,是老房子的鑰匙,日記就藏在老房子的儲物間裏。

這時,陳廣的電話又打了進來,催問我到了什麽地方。我連聲說:“快到了,快到了。”給錢學禮鞠了個躬,退出門外,叫了一輛出租車,一溜煙地向市公安局趕去。

在小王莊辦完案子,已經是下午六點來鍾。我惦記著那幾本日記,看看天色還亮,飯也顧不上吃,就急匆匆地按照錢學禮給我的地址尋到他家的老房子去。

這是坐落在市郊的一套老式平房,房前有一座四方的小小院落。紅磚青瓦,門窗都刷有嫩綠色的漆,如果放在以前,也許還算雅致,現在由於荒置已久,院子裏雜草叢生,牆麵和門窗上斑斑駁駁,布滿風雨侵蝕的痕跡。這時已屆黃昏,院落四周芳草萋萋,人跡罕至,我心裏不禁油然生出孤獨、蒼涼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