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不過聽她剛才的口氣,“沉默之地”還不止一處呢,現在去的,隻是最近的。一路上,車裏放的音樂竟是演歌,就算是作為日本人,這也有點太老派了吧。但這抑揚的調子卻是催魂的,有一種糅雜了悲涼和振奮的感慨。正是櫻花時節,車轉上了一條兩邊是櫻花樹的路。倒下的樹已經被清理過,連帶著原本沒人會動的雲絮般鋪展開的落櫻也被清理過了,新落下的又有許多踩踏輾壓的痕跡,展現在麵前的,是滾落在泥漿中的美。
這般景象,前兩天也曾入眼,但未覺得如何,今天的演歌,帶起了這片土地特有的氣質,再看路邊的殘櫻,就有一番滋味上心頭。這一路上我們彼此沒有說話,竟不覺得尷尬,所有的空白,已經被填滿了。
看見海了。藍色的平靜的海,海嘯時的混濁狂暴早已經沉澱下去,剩下星星點點的漂浮物綴在海麵上。
這是一條直通向海的長街,一眼看去,街的盡頭仿佛就是海邊。如果是平常時節,這樣的街一定美極了,讓人願意在這裏住上好一陣,每天沿街慢慢踱到海邊去。但現在,這長街上沒有一個人,兩邊的店麵也緊閉著。我覺得不管是店裏還是其他建築,都是沒有人住著的,發散著一股空寂的死氣。
長街的路麵上有許多的裂隙,車在行駛中一震一震地,不多久,就在一家超市前停下了。
“前麵的路我們走過去吧。這路不太好開了。”“這兒的人呢,都撤離了?”我問,“難道這已經是三十公裏的輻射區了?”“這兒還是安全區,不在三十公裏圈內。而且說是三十公裏內的人最好撤離,但撤到哪裏去呢,沒那麽多安置點。南相馬市撤離區的人,隻是被告誡要待在室內。隻是這樣一來,整座城市就都沒人氣了。”
“怪不得呢。”陳果搖搖頭:“但這條街上的人,的確都離開了。輻射並不是主要原因。”
“哦,那他們為什麽要離開?”我奇怪地問。“因為這條街,這一片街區,已經死了。”我聽不懂,陳果也不解釋,向前走去。我想,答案就在前麵吧。這條街是有坡度的,離海越近,地勢越低。這兒地上的裂縫比一路上經過的其他地方要多得多,沒走幾步就有一道。腳下又是一道大裂縫,足有一巴掌寬,把十幾米的路麵截成兩段,甚至兩邊的地麵,有了明顯的高低。可是高低也相差太大,足有半米,想起來,先前經過的一些地裂,好像也有高度上的落差,隻是沒有這道這麽厲害。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回頭望了眼來路,又看看前方這條直通海的長街,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哪裏是一條有坡度的路啊,這是陸沉!大片的陸沉!前方海麵上也根本不是什麽漂浮物,那是沉到海裏卻還沒有倒塌的房子,露出來的房頂。原來陳果說的不是沉默之地,而是沉沒之地!是一大片在大地震中,隆隆地坍塌進大海的陸地。曾經熟悉的街道,經常路過的店鋪,如今卻已沉入海中,即便自己家的屋子沒有被淹沒,也很難繼續在這條街道上住下去了吧。就是因為這樣的心情,這兒的人們才全部搬離的吧。短短的人生,卻見到了滄海桑田的變化。而這般變化,竟是如此殘酷。
我眺望前方海麵,估算不出到底有多少陸地沉入海中,問陳果道:“這麽看起來,沉進海裏的,得有好幾平方公裏吧。”
“哪止幾平方公裏,何況不光我們眼前的,整個日本,因為這次地震減少的國土,恐怕共有上千平方公裏呢!”
我一時啞口無言。“不過其他下沉的地方,情況都沒有這裏慘烈。聽說當時這裏因為陸沉,第一波強震後地麵還在持續晃動,給逃離者製造了很大的困難,許多人就一直躲在家裏。所以隨後海嘯來臨時,很少有人能逃出來,都被卷走了。”
我們繼續向前走,見到路邊停了輛白色的馬自達,難道這兒還有別人?我和陳果不約而同地再次打量前方那片新形成的海岸線,這不像沙灘,有沒有人一眼可知,越靠近海的街道,越殘破不堪,那是大海嘯退去後的痕跡。“在那兒。”陳果眼尖,手一指。我順著望去,的確有人。那人站在一間頂被海嘯掀掉的破落屋子的門柱旁,麵朝大海,背對著我們,仿佛在出神凝望。其實,他已經在海中了。盡管站在那戶人家門口高處的台階上,但一波波的海水還是會時不時地漫過他的鞋麵。我和陳果快步向前,那人完全沒有發覺我們的接近,眺望了一會兒,走下台階,回到沉沒的街上。這時海水已經淹到了他的腿肚子。但他竟沒有往回走,而是繼續向前移動。
這時我們已經離他不足二十米,我走得快些,離他十五六米的樣子,鞋早被海水濕了。見他往海裏走,急忙衝過去,半吊子日語這時全都忘記,隻顧用中文喊:“嗨,停下,停下。”
蹚著水跑不快,更不防前方腳下的路麵又往下陷了一截,一腳踩空用錯力道,摔了下去。
這一下摔得我滿嘴發苦,風衣毛衣秋褲全都濕透,冰冷刺骨。等我爬起來,前麵那人也停下了腳步,回頭先看了眼急步小跑著的陳果,又看看狼狽的我。
我們四目交接,彼此都是一愣。竟就是飛機上那個似曾相識的男人。他搖了搖頭,把頭轉回去,看著前方沉沒的街道。我猶豫著要不要走近打個招呼,我想自己是白擔心了,哪有人專程從中國坐飛機來日本自殺的。這時他回身了,向我走來。他並沒有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是掩不住的憂愁。我心裏不禁又嘀咕起來,難不成他還真是想不通要在異域尋死嗎?
經過我的時候,他並未停下,我聽見他嘴裏自言自語。“她會沒事的。”他念叨著,“她會沒事的。”我瞧著他與陳果擦身而過,回到馬自達車裏,掉頭離去。也許他有重要的親人朋友,住在這條沉沒的街道上?這兒的陸地都被震進了海裏,強度可想而知,必然更勝過其他地方,也不知道他惦記的那人,有沒有逃出來。這勉強可算他鄉偶遇嗎,卻叫我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我拍了些照片,陳果站在海水淹不到的地方瞧著我。總得再來一次的。得借個能在水下拍照的相機,如果能借到潛水服的話就最好了,那樣我就能往前,一直到被淹沒城市的盡頭去看一看。其實這一次還有些“采訪”可做,我現在所站的地方,路兩邊的房子大多沒有鎖上門,進去轉一圈,就會有許多可以寫進稿子中的細節,也肯定能拍出好的照片。就比如現在國內網上狂轉的那張海嘯過後小學裏停止走動的掛鍾照片。
可我就是沒有采訪的興致了,打算把這一切都留到下一次到來時再做。剛才那人的舉動就像個觸媒,讓我心裏也開始鬱結起來,胸中塊壘撐得難受,直想找個出口發泄。
陳果見我很快就走回來,問:“看好了?”“總還得再來一次。”我說。“哦,那就是沒浪費你時間嘍。”“嗯,但是,我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陳果有些意外,看著我。“我要找梁應物。”
“什麽?”“我要找梁應物。”我看著她滿臉的迷茫神情,心裏有一種揭破秘密的爽快,說,“別再告訴我你不知道他,他是你的頭兒嗎,X小姐?”陳果依然一副不知道我在說什麽的表情,這表情她保持了很長時間。“就你的一貫表現而言,現在你的表情太強烈了,這很做作。”我說。她慢慢地,慢慢地,收起了迷惑的神情。
我和他曾經無話不談,哪怕他這麽一個嚴守規矩紀律的人,有時也會說些不該說的話,透露些絕密的內情給我。
這是因為信任。
看來,這份信任已經不複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