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被踏要害處便死,骨折、腸髒出。若隻築倒或踏不著要害處,即有皮破癮赤黑痕,不致死。——《洗冤錄·卷之五(牛馬踏死)》

下半夜的時候,蕾蓉突然醒了。

掀開身上的薄被,她從床上慢慢坐了起來,看著窗外的殘月,稀薄的月光灑在床沿和地板上,籠了一層紗似的,她不禁想念故鄉了:夜月紅柑樹,秋風白藕花,煙波含宿潤,苔蘚助新青……就算是在這樣靜謐的夜晚,獨自依偎在寶帶橋上,也能聽見澹台湖裏魚兒們的戲水聲吧。

多久了,沒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刻醒來,並再也無法抑製翻覆的心潮。

剛剛從學校畢業,到紐約驗屍中心做實習生那會兒,白天跟著導師解剖一具屍體,夜裏簡直不敢躺下,因為隻要躺下,就會產生一種自己躺上了驗屍台,要被冰冷的解剖刀開膛破肚的錯覺:為了避免糞便排泄物汙染其他髒器,先要取出腸髒,然後用骨鋸鋸開肋骨,把肺、心髒、脾髒、肝髒取出,其間難免牽引到蜘蛛絲似的血管和黃色油膩的腹部脂肪,於是,戴著橡膠手套的指尖總殘存著滑膩的吱吱響……實在累得撐不住了,躺下了,也圓睜著眼睛,不由自主地把那血淋淋的解剖全過程在腦海裏重播一遍,黑色的天花板在眸子裏卻是一片血紅。倦意襲來,沉重如鐵的眼皮閉上了,剛剛進入夢鄉,電鋸鋸開頭蓋骨的刺啦刺啦聲就在大腦皮層上響起,驚醒並嚇出一身冷汗,成了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那時她還在美國,跟著大名鼎鼎的首席司法病理學家邁克爾·巴登博士實習,她最佩服的事情,大概就是上午做完腹腔解剖之後,博士能神色如常地吞下五分熟的烤牛肉——要知道她能在工作之後不嘔吐一場,已經是天大的奇跡了。

直到一次午餐會上,她無意中聽見一個女士,也許是馬裏恩·羅奇,問邁克爾·巴登:“難道您每天解剖屍體時,不會感到恐懼嗎?”

“我是一個法醫,我沒有時間恐懼。”邁克爾·巴登淡淡地說。

有如醍醐灌頂!刹那間,蕾蓉明白了博士克製恐懼的全部法寶!

“沒有時間”——這四個字中包含了太多的意義:須知死者的時間比生者還要寶貴!一個人死亡1小時後就會出現屍斑,如不及時檢驗就有可能和生前損傷形成的皮下出血混淆;4個小時後會出現四肢肌肉僵硬,如不及時保存將無法考證死者死亡時的體位和姿勢,8小時後蒼蠅產下的第一批蟲卵開始孵化,如果不抓緊時間屍檢,產生的蛆蟲將無情地破壞屍體上的傷口……死神看著秒表一般,每一秒都試圖奪取屍體上的犯罪證據,屍體每喪失一部分完整、證據鏈上就有可能出現一部分缺失,一旦錯過的時間太多,死者的冤屈將會永遠地沉入地下,而漏網的殺人者將會尋找著下一個可以屠戮的生命……要抓緊啊!要抓緊啊!要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要不顧蛆蟲在手套上的蠕動,開始屍檢,要在收集屍塊甚至碎肉時睜大眼睛而不是戰戰兢兢,要嚐試著拒絕在口罩內側塗抹冬青油,這樣才能分辨屍體上有價值的異味……這樣緊張和匆忙,哪裏還有時間恐懼呢?再說,又有什麽值得恐懼的呢,每一個冤魂都期盼著法醫幫他主持公道,就像患者哀求著醫生替他解除病痛一樣。

沒有時間恐懼,更無須恐懼!

漸漸地,蕾蓉不再會在夜間驚起了,她能夠在下班之後,正常地進餐、休息、睡覺,躺在床上時也能很快地安然入眠,一整夜都不會醒來。

但是,今天晚上,她中夜驚醒,並再也睡不著了。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的確,有一些令她忐忑不安的事情發生了,或者說,一些她完全不了解的事情,正像繭或者蛹裏麵包藏著的蟲子漸漸長大,不知道最後會變態成個什麽樣的怪物。無論劉思緲還是郭小芬,不都說了“這是一個圈套”、“這是一個陰謀”麽?為什麽自己如此遲鈍,還是潛意識中不願承認呢?其實,從研究中心成立的那一天開始,反對聲和質疑聲就沒有中斷過,隻是她習慣了不去理會,就當它們統統都不存在……但是她想不懂今晚發生的一切。

蕾蓉身上一陣發冷,她披上外罩,卻又不免覺得有些燥熱……

這春末的怪天氣。

她穿上拖鞋,輕輕地走到陽台上,夜風如洗,在身上掀起一陣陣冰涼。

為什麽要置我於死地?

對,問題的核心就在這裏!那些對我存在嚴重誤解的人,叫囂也好,在“茂藏家”門口滋事也好,歸根結底不過是一種恐嚇,然而在巷子口埋伏的那個人,才是真正想要我命的家夥!那麽粗的一根鐵棍,迎著我的麵門打下來,如果不是馬笑中及時出現,我的頭骨恐怕會被當場打碎,這個人是誰?何以要向我下這般毒手呢?當時急於離開,也沒有好好看看他的相貌,難道他是以前和我有過什麽深仇大恨的人?

反複想了半天,蕾蓉也想不出哪個人和自己結下過以命相搏的仇怨。沒錯,用種種拙劣的手段偽造自殺假象,而被自己在屍檢中慧眼識破的凶手,有很多很多,但是由於工作性質僅僅是刑偵過程中的一環,犯罪分子們大多根本不知道他們“崴”在了誰的手裏,更何況他們不是被“執行”了,就是在大牢裏過下半輩子呢……

“我總感覺,這是個陰謀,這裏麵有個圈套……”

劉思緲的話再次回響在了耳際。

情不自禁地,蕾蓉把手放在地中海風情的鐵藝鏤花欄杆上,狠狠地一抓。

好吧!她下定了決心,既然有些事情總要麵對,那就趕早不趕晚。明天一早,我就去一切事情的原點:穆紅勇死亡的現場去看一看。

第二天,天蒙蒙亮,蕾蓉就起身,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出了家門,攔了個出租車向市第一醫院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