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兩個人站在湖邊。陸天成扳著葉子的肩,讓陽光直射她光潔細膩的麵頰。葉子麵對太陽,眼睛眯成一條線,密而長的睫毛不停地顫動。而他自己背對著太陽,看她,看她,看她,目光透徹、深邃,如同辨識一塊美玉,迅捷而又細致,急切而又耐心,激動而又沉著。他不能不急切,因為他遙想這一時刻的到來足有一百年那麽漫長。他不能不耐心,因為一百年的牽掛和想念是不可能在一瞬間消化完的。他不能不沉著,因為稍有閃失和毛躁他都有可能忽略掉她身上每一分每一毫的變化。他必須讓自己在真實的陽光下細致、耐心、沉著地辨識她,一點點釋放心底積蓄了百年的情感。
“葉子,真的是你嗎?我幾乎都認不出你了。”
葉子從陸天成的手裏掙脫出來,扭頭看到一個低矮的石墩,她跑過去踩到上頭,頑皮地歪著腦袋,衝他揮手。陸天成立刻裝出既吃驚又氣惱的樣子看她,一隻手不停地捶打前胸,舌頭伸出去老長,身體不住地顫抖,像許多年前患有老慢支、頂著酒糟鼻、稀疏的頭發從一邊的耳朵上很遙遠地梳到另一邊,借以掩蓋又白又亮的沒有一根頭發的腦頂的語文老師那樣。
葉子從石墩上跳下來。一下子撲入陸天成的懷抱。從前的小懷抱已然變成了成熟寬厚、溫暖無限的大懷抱了。他們擁抱,長久地,熱烈地,親切地。他們流淚,激動地,欣慰地,開懷地。“你還好嗎?葉子。我回去找過你,你知道嗎?你們的房子賣了,我打聽不到一點兒關於你們的消息。我都要急瘋了你知道嗎?你什麽時候來到這兒的?現在住哪兒?和誰在一起?這麽多年誰在照顧你?你,你結婚了嗎?有嗎?有嗎?”陸天成問到最後臉龐通紅。
“大哥,你都快搖晃死我了。”
“對不起,對不起。”他再次把他擁抱在懷裏,她是他的小妹妹,不,她不僅僅是他的小妹妹,她是露水上的仙童,上天賜給他,他發誓要一生一世保護她。所以她不可能隻是他的小妹妹。“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好,好,好。我現在交代,一項一項地交代。咱們找個地方坐下行嗎?因為穿高跟鞋是很累人的。”
陸天成放開葉子的身體,卻還緊緊攥著她的小手。他們坐在湖旁的木椅上。風吹過湖麵拂在臉上,滋潤、清爽。
“你離開的那天我去了密林後的花園,回來的時候迷了路,等我趕到家,發現你已經不在了。我看到了你的字條,追出去,卻連你的影子都看不到。我生了一場病,大概半個月。病好後二姨就帶我離開了小鎮,來到這裏。這兒是二姨原來生活的城市,我們買了一處房子住下來,彼此陪伴,彼此照顧。高中畢業後,我去外地上大學,讀研究生,畢業後重新回到這裏,我喜歡這座城市,它讓我感覺溫和踏實。兩個月前我參加了天成公司的招聘,被錄用了。目前呢,我一個人租住朋友的房子。一來二姨年歲大了,和她住在一起,她還老是把我當成小孩子來照顧,我擔心她累壞身體;二來我長大了,需要一個獨立自由的空間,所以搬出來單住。大體情況就這樣。”葉子簡單地訴說十八年來的經曆,口氣輕鬆平靜,仿佛說著別人的事情。她沒有提及一絲一毫的失落、孤獨、傷感、彷徨和不如意,盡管她都曾經曆過。現在,她健康、快樂、堅強、滿足、充實、成熟。
“好了,我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現在是不是該談談你了?你的變化真大。怎麽連名字都變了呢?讓我仔細看看,到底是不是我的陸成哥哥呢?”
“絕對是,如假包換。”陸天成看著葉子微笑,他從見到葉子的一刻起,眼睛裏就隻有藍天、綠樹、青草、紅花和太陽光了。“名字的事情說來話長,我簡單點。祖父有三個兒子,父親作為長子被過繼給了大爺爺,所以當年祖父移居海外父親並沒有跟著。因為這件事,父親心靈上受到傷害,我出生後,父親一直不能原諒祖父,就沒有按照家譜起名。其實過繼的事情不能全怪祖父,祖父當父親時才十六歲,大爺作為長子無後是大不孝,祖父是不能忤逆太爺爺的意思的。多年前祖父想方設法終於聯絡到了我們。人老倍思親,一家團圓是老人家最大的希望。父親也已經體諒到了祖父當年的難處和無奈,但他自己不願離開生養他的這片土地,就讓我出國和祖父團聚了,從那時起我的名字中就按家譜填了‘天’字。”
“哦,當年你匆匆離開就是因為這個?”
“不。當時離開,是因為,因為父親無法接受阿姨去世的現實,他,急於逃離傷心之地。我也是後來才明白。父親終於沒能等到他期望的愛情。”
“哦。”葉子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吃驚,她感慨,“陸叔叔是個好人,隻是我想媽媽對爸爸的感情至深,心裏已經容納不下新的感情。”
“是吧,我想也是。雖然阿姨什麽都沒說過,但她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一定擁有不平凡的感情經曆。葉子,你父親的情況搞清楚了嗎?”
葉子搖頭。“不是每一件事情都可以水落石出。但我相信媽媽愛他,而他也一定是個值得媽媽去愛的人。在我的心裏,不會因為缺失而減少對他們的愛。”
兩個人都陷人了沉思。愛情的執著與無奈是永遠解不開的謎題。
“陸成哥,後來呢?你繼續說。”葉子打破了沉默。
“哦,高中畢業那一年,我回去找過你,但你已經離開。我在小鎮上打聽了三天,沒有人知道你們的下落。後來我就去了國外,念書,學習,畢業後在祖父的公司做事,三年前再次進入沃頓商學院攻讀MBA,去年剛剛結束學業。天成公司自從成立就備受祖父關注,畢竟是炎黃子孫,這份情懷到了哪兒都無法割舍。祖父最初是希望由我來接手天成公司的,所以當初公司以我的名字命名。去年畢業前,我利用假期回來過一趟,私下對本市經濟環境做過詳細調查。回去後我跟祖父大致談了談自己的一些看法。後來老人家有意讓我接管整個陸氏集團。當然這需要有豐富的工作經驗和管理能力,所以我會先到各地的子公司看一看,鍛煉鍛煉,也順便熟悉一下各個子公司的業務。因為天成公司總經理的職位一直給我預留著,這裏自然也就成了我工作的第一站。”
“哦,是這樣。也就是說你不會在國內待很久。”
“按照原計劃不會待很久。”陸天成稍作停頓,“葉子。”
“嗯?”
“你有男朋友了嗎?”
“就算有了吧。”葉子很甜蜜地微笑。
“哦?他是做什麽的?”一絲青澀的感覺掠過陸天成的心尖,但他為葉子高興。
“他啊?暫時保密。”
“你還是這麽淘氣。嘿,餓了吧?現在是午飯時間。”
“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來,帶你去吃好吃的。”
葉子拉起陸天成,一路小跑出了霧嵐,鑽進街角一家小吃店,店麵不大,很幹淨,開著冷氣。
“老板,米皮三份。”葉子喊。
因為是中午,小店裏沒有空座。
葉子付過錢,拉著陸天成出來,他們仍舊回到霧嵐他們剛剛坐過的木椅上。
“在最美麗的景色中,吃最好吃的午餐,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之一。請吧,陸總。”葉子說著遞給陸天成兩份米皮。
“好多年沒吃過米皮了。我必須盡情享受這人生最大的幸福,和我的小葉子一起。謝謝,葉子。你不知道見到你我有多麽多麽的高興。”
整個下午,他們手牽手,沿著湖岸漫步。悠長的鵝卵石小路,迂回環繞在湖岸上。葉子脫掉高跟鞋,拎在手裏,光腳走在平滑溫熱的石頭上,感覺鈍圓的觸摸。頭頂翠葉如篷,投下清涼、綿長的濃蔭。湖麵上,有零散的小船緩行,木槳拍擊湖水,傳來隱約的啪啪聲。船頭,柔和的紋線不斷蕩出,一層層,推擠成湖水的笑靨。水下,有青灰色的魚遊動,吐出水泡,在湖麵輕輕炸裂。
一路走,沉默抑或淺談都是幸福。時間與腳步相向而行,每一步都與前一刻不同。他們有太多的話要說。
日影西斜,晚霞褪盡最後一絲光彩。星光從黑暗的背景中浮現出來,如同無數精工的水鑽鑲嵌在巨大天幕上,光華四射。
陸天成開車載著葉子去巴法莉娜餐廳吃小牛排。歐式裝修,古樸典雅,彌漫著羅馬式的浪漫,優美的音符從大廳中央鋼琴手的指尖流淌出來,沉吟如夜晚的海浪,與綿細的沙灘在月光下握手言歡。
葉子沒想到會和高翔相遇,當她手裏握著高腳杯,與陸天成對飲濃鬱的法國葡萄酒的時候,高翔帶著一個女人從身邊走過。他們同時看到了對方,都有一點兒意外。葉子站起身,看著高翔身邊的女人,清瘦、蒼白,穿著舊卻幹淨的青灰色連衣裙,神態寥落,帶著深重的傷感和哀愁,不需要介紹,葉子已經斷定她就是林雅。
“嗨,高翔。”
“葉子。你……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你。”
“是啊,真巧。哦,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陸天成先生,我們公司的老總。”
“叫我陸天成就好,在葉子麵前我不是什麽老總。”陸天成已經從座位上站起身,友好地向高翔伸出了手,“高先生是嗎?你好。”他溫文爾雅地與高翔打招呼,並向高翔身邊的女伴禮貌地點了一下頭。
高翔同時伸出了手,“陸總,您好。早聽葉子說起陸總要來,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了,幸會。”
“葉子有提起我嗎?”陸天成的眼睛落回到葉子身上,一旦落回到葉子身上,他的眼光就再難離開了。
“有啊,我總是說可怕的陸總經理要來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個長著三頭六臂的妖怪,得趕緊幹活,趕緊幹活了,免得被炒魷魚。誰知這個神秘的陸總竟然是我的陸成哥哥。高翔,我和陸成哥有很多年沒見了。”
“哦,是這樣。看起來陸總和葉子是老朋友了。”
“不是老朋友,是大哥,比大哥還親的人。”葉子看著陸天成微笑。
“我這個大哥從小就拿不住葉子,葉子相當淘氣,不大好應付,是不是?高先生。”陸天成這樣問,眼睛卻沒有離開葉子。他伸出手輕輕攏了一下葉子垂在耳際的發絲,自然而又親昵。
葉子轉臉看著有點兒拘束的林雅,微笑著說:“你好,林雅,我叫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