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高翔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他從電梯裏走出來,借著電梯裏的燈光,看到葉子坐在他家門口的地麵上。高翔以為自己看錯了,電梯的門在身後關上,葉子淹沒在黑暗裏。高翔愣了一下,用盡量低的足音踏亮樓道裏的燈。

的確是葉子。她蜷縮在地麵上,墊坐著寬邊草帽,靠著門框睡著了。白色T恤,白色休閑褲,白色平跟麻涼鞋,赤**頑皮的腳丫,烏黑的長發披散在瘦削的肩膀上,長而密的睫毛隨著夢境輕輕抖動,鼻尖上有細密的汗珠,在燈光的照射下閃著微弱的光。這時候的葉子不是砒砂岩上的沙棘,她是一隻乖順的小白貓,悄悄睡在門口,高翔心底頓時湧起無限的憐愛。

他蹲下身,輕輕撩開葉子烏黑的頭發,吻在她光潔如玉的額頭上。葉子睜開惺忪的睡眼,聲音含混地說:“我跟黎軍要了你的住址,想看看你。這裏很熱,很悶,很缺氧,所以才睡著了。”

高翔打開門,不等葉子起身就把她整個橫抱起來,一直抱到臥室的床上。葉子揉著眼睛說:“你不是要從警察變成罪犯吧?”

“你都以身相許了,我哪還有機會犯罪啊。”

“誰以身相許了?”

“賴在人家家門口還不是以身相許?恐怕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湊合湊合把自己嫁了得了。”

葉子想說什麽,高翔把食指壓在她嚅囁的幹淨的嘴唇上,“噓——別說話,躺著別動,再睡一會兒。”

葉子躺在寬闊的大床上,舒展開四肢。枕頭上有殘留的氣息,熟悉而親切、溫暖而寬厚的男性氣息。她似乎又置身在紛繁綺麗的花叢裏,有斑斕的、碩大的蝴蝶匯聚成五彩的雲團,在頭頂飛舞、盤旋。

高翔洗完澡出來,葉子已經睡著了。她光潔的皮膚在床頭燈的燈影裏細滑若瓷釉,清涼、潤澤,瑩然生輝。

高翔坐在葉子身邊,寂靜中看她香甜、安穩的睡姿。他身不由己伸出手,卻在指尖就要碰觸到她麵頰的一刻停住了。他怕驚醒她。他又看到了那個熟睡在厚實的、輕軟的草地上的小女孩,天真無邪,心無旁騖,和他近在咫尺。

他能聽到她的心跳,帶著血液流動的聲音撞擊肋骨,空氣中細小的介質被推擠出和心跳一樣的節奏,衝擊到他的胸腔,他的心跳就與她的應和在了一起。纏綿地、親密地、永遠地應和在了一起。

“幾點了?”葉子含混地問。

“快兩點了。”

“你就一直坐在那兒嗎?”

“嗯。坐外邊不甘心,就隻好坐這兒了唄!”

葉子半閉著眼睛笑了。“你比看起來可要壞多了。”她往床邊挪了挪,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高翔坐進來,後背靠在床頭上。“這下可真有夫妻的名分了。”

“想得美。”葉子伸了個懶腰坐起身,斜靠進高翔的臂彎,把腦袋安放在高翔的肩窩裏。既安靜又溫順。

“葉子。”高翔輕輕地叫,似乎是耳語。

“嗯?”

“在想什麽?”

“想……想媽媽。”葉子說著鼻子發酸,側身把臉埋進高翔的脖頸。高翔用雙臂緊緊環抱住她,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從八歲就沒有人這樣抱過我了。我和媽媽住在小鎮上,家裏有一個大大的院子,種滿了月季花和梔子樹,有一個阿姨照顧我們的生活,我叫她二姨。我們沒有真正的血緣關係,但我一直都叫她二姨,直到現在。我不知道為什麽媽媽不用工作,卻有足夠的錢支付我們的生活。也許媽媽出身名門?也許錢是爸爸留下的?我沒見過爸爸。媽媽說爸爸不在了,卻從來不說怎麽不在的。很小的時候我有一個念頭,認為爸爸其實還活著,隻是因為某種原因不能和我們生活在一起。每當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我就會小心翼翼地撫摸月季花的花瓣,讓兩隻小手蘸滿月季花的清香,然後跑到大門口,扒著院門往外看,盼望爸爸突然回來。他騎在高高的大馬上,身後是鋪天蓋地的塵煙。我衝到高大威武的馬頭前,被他一下子抱上馬背,我離他很近很近,可以用沾滿月季花香的小手撫摸他堆著青色胡子楂兒的下巴。針刺樣的輕微疼痛清楚地留在我的指尖。他笑,緊緊地摟著我,就像現在這樣。媽媽會靜靜地站在大門口,看著我們微笑。這個有點像古代傳奇意味的情景,一直頑固地駐守在我的潛意識裏,它讓我相信世上一切完滿的故事都應該有這樣的結局。”

“媽媽是個安靜的女人。我從沒見過比她更美麗的女人。她穿著簡潔而做工精良的舊衣衫,安靜地坐在夕陽裏,眼睛沉靜如月光,淡雅而古典。我常常想自己對古代傳奇故事的鍾愛與執著是否是受了她古典氣質的感染。她不適合生活在現代,她或者就是來自遠古的精靈吧?隻能潛藏在山林小鎮中,幽散她的芬芳和美麗。但我能感覺到她平靜下的憂傷,淡淡的卻綿長不絕。當她把我擁抱在懷裏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她身體的顫抖。我能看到她凝望我眼神裏的疼痛和碎裂,她不僅僅是在看我,她在看她的愛人和整個生命。八歲那一年的夏天,她收到一封信,她依舊坐在夕陽裏,眼睛卻失去了往日的沉靜。她的膝頭攤放著《詩經》,永遠停留在《綠衣》那一頁,‘綠兮衣兮,綠衣黃裏。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憂兮!綈兮絡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當她用火柴點燃那幾頁信紙,看它們化為灰燼之後,她迅速地憔悴和蒼老。她曾經是那樣的年輕,仿佛停滯在時光隧道裏永不枯敗。然而隨著信紙化作灰燼,並被風吹散得不知去向後,她迅速地憔悴和衰老了。一夜之間,我就看到她鬢角的銀絲,閃爍出刺眼的白光。”

“她病了。鎮子裏的大夫看不出病因,她瘦得隻剩一把骨頭,卻不肯去更遠的醫院。有一天,她把我叫到身邊,輕聲說寶貝,爸爸想媽媽了,他在另一個世界裏需要媽媽的照顧。可是你怎麽辦?我的寶貝。可是你怎麽辦?我放聲大哭,我說媽媽咱們去大醫院看病吧,求求你去看病吧,不要離開葉子,求求你不要離開葉子,葉子沒有爸爸,葉子不想再失去媽媽。我哭得聲嘶力竭。她讓我躺在她的身邊,用纖細的手臂艱難地摟著我,流下冰涼的眼淚,滴落在我的麵頰上,和我的淚水混合在一起。她說葉子,等你長大了,當愛來到你身邊的時候抓緊它,不要把它丟了,千萬不要。那天夜裏她給我唱歌,一首接一首,遊絲一般細弱。半夜醒來的時候,清澈的月光照在我們身上,她摟著我,死了。”

高翔戰栗了一下,把葉子摟得更緊。他用溫熱的嘴唇親吻葉子眼角洶湧而出的淚水。溫柔地說:“寶貝,一切都過去了,現在我和你在一起。”

葉子在高翔懷裏嚶嚶哭泣,吸納新鮮的水和空氣,呼吐體內沉積的無助和寒冷。她是他親愛的小嬰兒,在蒼涼中流落了太久太久,終於被他從荊棘叢裏抱出,心愛地摟在懷裏。他擁抱她,溫暖她,愛撫她焦渴的肌膚、骨骼和五髒六腑。它們在他的擁抱和愛撫中萌動了生機,一點點豐盈水潤起來。葉子再次安然入睡。

清晨,高翔被街麵的喧鬧吵醒。臂彎裏的葉子,正睡得香甜。他輕輕抽出自己的胳膊,走到窗前關上窗戶,拉好窗簾,重新坐回葉子身邊,看她,情真意切地看她。他輕吻她的額頭。他的親吻讓她在睡夢裏發出了溫軟的呢喃。他不敢再動了,他怕驚醒她。她太累了,而且傷痕累累,需要休息,調養和修複。

高翔要去看看林雅,在朝陽升起的時候,他有許多話要對林雅說,他急切地希望看到她一切都好,一切都會好。不是出於愛情。是的,不是出於愛情。高翔非常確信這一點。這一夜之前,他還在情感的激流裏不辨方向,他還不清楚感情的天平究竟傾向誰,現在,他知道了,他愛葉子。他愛她不是因為她像林雅一樣暴露了自己內心最脆弱的一麵。他愛她是因為,是因為,是因為根本無法訴說清楚的感動。愛情其實沒有理由,它永遠不可能讓人條理分明地羅列出一二三四五。它是心與心的奇遇,隻需要一秒鍾,便被一支靈箭進射在一起,彼此俘獲,兩兩相印,永不分離。

但他需要給林雅一個交代。盡快尋找丫丫被害的真相,懲罰罪惡。隻有這樣才對得他和林雅之間的情誼,讓他解脫,讓他心安。心安地去愛葉子。

風從花園吹過,夾著露水和植物的清香。林雅和高翔並坐在木椅上,頭頂是高大的梧桐樹。好一會兒兩個人都不說話,靜看花園裏爬滿青藤的回廊,搖曳的花枝,清涼的魚塘以及由冬青、黃刺梅、薔薇、紅葉小檗和木槿交織的綠籬。近側有麻雀飛落,耳邊有露水和植物的呼吸。

“如果丫丫活著,她會喜歡在這樣的花園裏藏貓貓。”林雅突然說,聲音清晰,神態平靜。

“林雅。”高翔意外地叫。

“放心,高翔,我很好,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好過。我知道丫丫已經離開了我,永遠離開了我,不再回來了。她是我生活的唯一希望,你知道嗎?”林雅似乎並不是真要等高翔的回答,自顧白地說,“她是天使,是上天賜給我的珍寶,不應該遭到那樣的摧殘。所以,高翔,你要答應我,把凶手找出來,替丫丫報仇,報仇,報仇。”

林雅的聲音越來越高,身體發出顫抖。高翔用胳膊環抱住她,“會的,一定會,我答應你。林雅,我答應你。”

林雅深深地呼吸,漸漸恢複了平靜。她的眼睛分外明亮,明亮卻不清透。高翔看著林雅,並不十分確定她的精神狀態,但他不想放棄難得的機會,無論如何,林雅此刻不拒絕談論丫丫。

“林雅,為了給丫丫報仇,我們需要盡快尋找到線索對嗎?”

“嗯。”

“那麽我們一塊兒來仔細想想好嗎?”高翔小心翼翼地說。

“好。”

“丫丫生前有沒有和什麽人起過衝突?”

“怎麽會?她隻是個孩子,是天使,善良的天使。”

“我也這麽認為。那麽,你有沒有和什麽人發生過不愉快的事情?”

“沒有,我和鄰居,單位的同事都相處得很好。”

“老穀呢?”

“老穀?”高翔注意到林雅提到穀新方時皺了皺眉頭,“他愛喝酒,喝醉了就會罵人,鄰居們,鄰居們不太喜歡他,但沒有人和他計較。原來我們在機械廠的時候他因為喝酒得罪過不少人。有一次喝醉了和一個工友打架,後果比較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