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她開始盤算離開。可以乘坐的8路公交車晚上十點就收車了,出租車是不可能在快要沒膝的雨水裏行駛的。好在路途不算遠,她本來也是沿著大街走來的。現在,如果她不走大街,而是從馬路對麵的公園斜向東南插過去的話,十一點她應該可以趕回去。她必須趕回去,否則,今夜她就真的要露宿街頭了。她走出門廳的大門,暴雨立刻打濕了她的身體,路麵上像小溪一樣奔流的雨水阻止了她的腳步。

她重新退回到門廳裏,焦急地來回踱著步,剛剛浸濕的鞋子在地麵上留下一串濕漉漉的腳印。暴雨沒有減弱的意思,燈光閃爍得更加頻繁劇烈,電子顯示屏上的時間已經到了22:26。不能再等了,她再次走出門廳的大門,做了一個深呼吸,艱難地踏人了看不到邊際的黑暗。

她在暴雨和潛流的夾擊下艱難前行。雨水打得她睜不開眼,前途是無邊的黑暗,身後剛剛蹚過的地方重被暴雨吞沒。取款機門廳的燈光徹底消失,整條長風街陷入了斷電的黑暗,除了往前走她別無選擇。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她在暴雨的罅隙裏聽到了超出自己步速的蹚水的聲音。她一驚,停下腳步,豎起耳朵,隻有雨水的砸落和翻滾。她徒勞無益地抹了一把臉,更密集的雨水砸在她的臉上,覆蓋了她的眼瞼。她大聲唱起了歌,繼續前行。含混的歌詞和顫抖的曲調在狂躁的暴雨裏細若遊絲。“嘩啦嘩啦嘩啦嘩啦”,急促的膛水聲再度響起。她停下,聲音就會消失。她再次前行,聲音就會再次出現。停下,消失。前行,出現。她低頭看著自己浸在急流中的小腿,每邁出一步發出緩慢的“嘩——啦——”聲,她嚶嚶地哭了。

當她從雨水裏拔出雙腳,連滾帶爬登上一級高台的時候,急促雜亂的“嘩啦嘩啦嘩啦嘩啦”聲不再尋求她腳步的掩護。它們像浮出海麵的惡鬼的足音,在看到逃生者登上陸地的一瞬間完全脫離了鬼符的困束,迫不及待地尾隨而來,直抵她僵直的脊背。然後,它們再次消失在她的身後,更準確地說是消失在她的耳根。她像脫了魂魄的虛殼,全然分不清黑暗和恐懼。她又哭又笑,又哭又笑著慢慢回頭,慢慢回頭,如同一具戰栗的僵屍。身後,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她終於爆發出一聲尖厲的幹號。淩厲的閃電劃破黑暗,天幕上留下一道刺眼的傷口,在刺眼的傷口中,一張沒有五官,隻有幾個黑洞的平板的臉在滾雷的轟鳴聲中驀然凸顯。她忘記了呼吸,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睜裂了驚懼的雙眼。隨著一道鬼影的揮動,她的頭頂飛出一道紅色的拱橋。拱橋迅即在暴雨中崩塌,無數殷紅的碎片,像死蝶的殘骸,紛紛墜落在積水中,打起一個個紅色的飛漩,而後便被積水大口大口地吞噬。她如折翼的飛鳥,伸展開雙臂挺立了片刻,就沉重地摔倒在地上,激起一片水花……

午夜時分,雨從可怕的傾瀉變成了淅淅瀝瀝的泣訴。積水不再蠻橫恣意地胡亂衝撞,更多時候,它們猶疑地原地打轉,隱忍難發,不知所措。下水道早被急雨灌飽,陳舊的下水道出口翻卷出渾濁與惡臭。像一個久患胃病的老漢,不停地噯氣,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散發著酸腐。

電閃雷鳴從來不會影響高翔的睡眠。高強度的工作之後,他總是沉睡得如同天真爛漫的嬰孩。高翔是被手機鈴聲驚醒的。他看了一眼手機上顯示的號碼,迅速接通。

“喂,鄭德,哪兒啊?什麽情況?”說著,高翔已經起身跳下床,脫掉睡衣,換上了T恤衫和長褲。

早晨7點03分,這個時間鄭德來電話,除了有案子發生,不可能是別的。果然,鄭德在電話裏直奔主題,向高翔簡單介紹了案情。凶殺案,死者青年女性,頭部有致命傷,屍體位於玉頂公園中心廣場的漢白玉雕塑下,是否就是中心現場有待進一步勘查。

二十分鍾後,高翔已經站在了長風街玉頂公園的漢白玉雕像下。玉頂公園位於X市西北部老城區,依南北走向的長風街臨街而建。公園南側是廢棄的紅嶺機械廠。工廠連續多年虧損,去年年底宣布破產。廠區已被市政府正式立項,年內將進行全麵商業開發,以配合長風街西側商業區建設的全盤規劃。公園北側是與長風街垂直而行的普運路。東側是環城河,河上有石橋,河對岸是大片的住宅區,既有正在興建的新型樓盤,也有陪伴了這座城市幾十年的老宅區。紅嶺機械廠的宿舍區也在其中。

公園絕大部分是綠地。外圍,茁壯的冬青和茂密的法國梧桐交織出一條綠色環帶。時逢夏季,梧桐樹筋骨舒張,繁枝錯落,碩大的闊葉捧出大把大把沉甸甸的蔥鬱。挺拔的樹幹撐起遮天蔽日的綠色巨傘,“一株青玉立,千葉綠雲委”,氣象轟轟烈烈,開放式的公園便儼然有了一道綠色幔帳。幔帳裏麵,草坪軟軟,假山、涼亭、石凳、長椅點綴其間,大大小小的月季花壇星羅棋布。公園正中,有一小片廣場,供市民休閑娛樂。

廣場中心矗立著一座漢白玉雕塑,最底部是大理石平台,其上是兩米高的四方漢白玉基座,基座上端立著一個扛著水罐的少女。雕塑取材於法國文藝複興時期最著名的雕塑大師古戎為“無辜者之泉”創作的浮雕。少女風姿綽約的身體呈反S形,右臂屈肘,擎托著肩膀上的水罐,左臂貼著少女清秀潤澤的麵頰高抬,繞過頭頂,回扶右肩上的水罐。這回扶似是而非,似有若無。與其說是扶,不如說是橫生了一條優美的曲線,強悍的力量便被微妙的手臂曲線和少女寧靜多情的神態弱化成了一種美輪美奐的節奏。越過光滑如玉的頸項,少女豐腴的胸腹受手臂牽引而微微左傾,圓潤的胯部則無限美好地向右突出,右腿協調地內斂直立,左膝略屈,赤裸的左足如同一枚飽熟的新桃輕點在地麵上。少女整個體態線條圓潤豐滿,寧靜裏包藏著款步而出的悠遠遐思。半透明的衣衫對少女的體態起到了精彩絕倫的襯托作用。它薄紗似的緊裹少女豐腴迷人的身體,衣褶細膩流暢,似水流波地將少女凹凸有致、婀娜秀逸的身形勾勒得妙曼之至。交織在少女身上的青春活力與成熟甜美纖毫畢現,咄咄逼人。相比安格爾的“泉”,高翔更欣賞古戎的表現手法。那種更原始更自然的追求,那種力與美的巧妙結合,那種含蓄而不刻意的羞怯,甚至那薄紗似的衣衫對美的欲蓋彌彰,都將女性微妙神秘的心理意向表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她讓人捉摸不定,浮想聯翩。

然而此刻,在這座散發著古樸與純美氣息的雕塑下,一具破敗的女屍赫然仰躺在漢白玉基座下的大理石台階上。

屍體蒼白、冰冷。散亂的長發在濕滑的大理石地麵上扭曲、鋪張出玄幻雜亂的圖形。年輕的臉被雨水衝洗得分外幹淨,看不到一點血跡,隻有冰冷的身體提示了生命的終結和死亡的真切。死了的女孩,圓睜的雙目裏依舊殘留著死前的驚懼和絕望。赤裸的姿態決然粉碎了身體的尊嚴和羞怯。破碎不堪的下體,沒有血,隻剩下蒼白的、驚心動魄的皮肉翻卷。血泊早巳被雨水進行了徹底的清洗。短暫積存於屍體和漢白玉基座之間的雨水不斷地從死者的身體下麵緩慢滲出,掛帶著遊絲般的淺淡粉紅,沿著大理石台階,一直向下流淌,細密無聲,而又綿綿不絕。

漢白玉雕塑中的少女神情永遠寧靜多情,她肩上的水罐傾倒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甘泉,香醇而清洌。那是人類發端的源泉,亦是人類得以繁衍的給養。而此刻,它正瓢潑著腳下死去的女孩,清洗她破碎的屍骨殘骸,以及無法言說的恐懼、絕望。人類用智慧的手創造美好,又用罪惡的手製造創痛,這是一種極端殘酷的對比。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

屍體是玉頂公園附近小區的馬老先生發現的。清早6時左右,馬老先生像往常一樣早起。雨還在下,不能進行其他晨練,馬老先生決定散散步。一夜暴雨,路麵積水較多,平日熱鬧的公園這時空無一人。馬老先生打著傘,尋著草坪間的小徑來到廣場,一眼就看到了赤裸蒼白的女屍。老先生嚇壞了,他撥打了110。

巡警趕到現場後立刻意識到案件的嚴重性,他們一方麵迅速保護現場;一方麵向市局指揮中心作了報告。

鄭德當晚夜班,接到指揮中心的指示第一時間趕往案發地點。高翔趕到的時候,鄭德已經做完了對馬老先生的詢問筆錄。他記下馬老先生的電話後,考慮到老先生受到了驚嚇,安排一個民警送老先生回家。

高翔和鄭德搭檔多年,兩個人之間除了有很深的默契,還有兄弟一般的情意。鄭德年長高翔幾歲,但他對高翔的辦案能力非常欽佩。

鄭德合上本子,若有所思。

“有什麽問題?”高翔察覺到鄭德有話沒說。

“有問題,我得先想想。現場你也看到了,你先和魏虎他們碰碰頭。我理出個頭緒再跟你詳細說。”

“那行,你先想著。”高翔答應著向魏虎走去。

魏虎,刑偵技術大隊的大隊長,和高翔一樣,身高一米八二。他和高翔是刑警學院的同學,同屆不同專業。高翔學的是刑事偵查,魏虎在法醫係。兩個人都是校籃球隊的主力成員,高翔打前鋒,魏虎打中鋒,球場上兩個人配合得天衣無縫,私下也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兩個人的家都在X市,畢業分配的時候,同時留在了X市公安局。魏虎現場勘驗細致全麵,高翔的刑偵思維敏銳準確。在既往曆次重大要案的偵破中,高翔和魏虎有過不少次成功合作。

有魏虎在,高翔緊張的神經得到了片刻舒緩。高翔一直沒有打攪魏虎,此刻,技術大隊的現場勘驗工作已經基本結束。魏虎摘下手套,向高翔走過來。

“媽的,挑這麽個天氣這麽個地點作案,什麽都拿不到。”魏虎接過高翔遞的煙,在雨中費力地點著火,狠命吸了一口,接著說,“沒有移屍現象,這裏應該就是實施犯罪的中心現場。死者是青年女性,死亡時間應該在昨晚十點至十二點之間。致命傷有兩處,顱骨粉碎性骨折合並腦挫裂傷,還有就是下體嚴重損傷,有內髒破裂現象。罪犯應該是用樹枝之類的東西對死者進行了瘋狂的下體殘害。如果判斷不錯的話,凶器就是那兩樣。”魏虎說著,給高翔指了指屍體旁邊的石板磚和有尖利斷端的樹枝。兩樣東西經過雨水一夜的浸泡和衝洗,沒有一絲血跡,看起來和公園裏的其他東西一樣清白無辜。勘驗人員進行完拍照,正把它們裝入物證包裝袋。

“死者上肢沒有搏鬥過的跡象,考慮還是頭部損傷直接導致死亡,下體的殘害是在死亡後或瀕死狀態下實施的。從下體殘害直接導致內髒穿通破裂的情況看,凶手絕對是個凶殘至極的家夥。等進一步屍體解剖後我再把結果告訴你。下體組織結構已經嚴重破壞,生前或死後是不是有性侵犯隻能寄希望於DNA的檢驗結果了。希望也不會大。組織結構破壞得一塌糊塗,伴有大量出血,再加上雨水衝刷,即便存在性侵犯的犯罪事實也很難找到精斑。要是罪犯使用了避孕套,或者是體外**,就更不可能提取到罪犯的DNA了。”

高翔十分仔細地聽魏虎介紹現場勘驗的情況。

“你的意思是技術口很難提供給我們更多有價值的信息。”

“恐怕是。這樣的犯罪現場,拿到物證的可能性幾乎為零。隻能說盡力而為。”

“露天現場,大雨完全破壞了物證提取,沒有目擊證人,如果罪犯是臨時起意殺人,將和被害人沒有任何社會聯係。這樣的話,要尋找罪犯就成了真正的大海撈針。”高翔說著鎖緊了眉頭。

魏虎吐出一個煙圈,淅淅瀝瀝的雨一下把它打散了。“嗯,如果沒有目擊證人,恐怕又得成死案。哎,高翔。鄭德有沒有跟你提起一樁舊案?”

“什麽舊案?”

“嗯……具體的呢,我也記不清了。應該是三年前的案子,我記得好像是你剛去北京那會兒,也發生過這麽一起露天雨夜謀殺案。當時我還不是隊裏的負責人,現場也不是我出的,詳細情況說不上來。反正現場和這起案件差不多,因為下雨拿不到任何證據,最後成了死案。”

高翔看了看靠在警車上沉思的鄭德,心裏大概有了數。

技術隊的工作已經徹底結束,死者破碎的衣服、背包以及所有可疑物都被裝進了物證袋,屍體也已經裝上車送往市局法醫病理解剖室。魏虎扔掉手裏的煙蒂,拍拍高翔的肩膀說:“先走了啊,屍檢後再和你聯絡。”

兩個人揮手告別。

高翔走回到鄭德身邊,兩個人一起坐進車裏。高翔問:“想好了嗎?三年前的舊案。”

“嗯。”鄭德點點頭,又驚訝地看了高翔一眼,“哎,你怎麽知道?”

“魏虎剛跟我提了。具體怎麽回事?”

“是這樣。三年前,就是你上研究生去的那年9月,具體日子記不住了,可以回去再查。也是在這兒,你也知道,當時玉頂公園還隻是個沒有名字的小公園,規模沒現在這麽大,也沒有這個雕塑,同樣是下大雨的夜晚發生了一起命案。如果沒記錯,死者叫林巧珠,是個三陪小姐,20來歲,死亡原因和這起一樣是頭部致命傷,全身赤裸,最主要的是下體同樣遭到這麽變態的殘害。財物沒丟。案子不是我辦的,可支隊裏的人對這個案子差不多都比較熟。你想,市區發案,群眾的反應大,影響惡劣,各級領導都挺重視。看現場這個情況,我總覺得兩起案子有聯係。”

鄭德的話讓高翔眼睛一亮。

“高翔,你先別高興啊。林巧珠的案子之所以擱置了三年懸而未破,就是因為沒有任何物證和線索。看現在的情形,我估摸著技術檢驗的結果很可能落空。”

“那個案子一點兒眉目都沒有嗎?”

“一點兒沒有。調查過的人都排除了嫌疑。”

“排查了哪些人?”

“絕大部分是嫖客,還有就是她們所謂的姐妹。林巧珠從農村來,市裏沒有親戚。”

“她老家的情況摸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