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林雅點頭。

“那就得吃東西,對不對?”

林雅還是點頭。乖巧得如同嬰兒。

“好,那咱們現在開飯。”

不需要感慨十二年來的塵煙往事,一切似乎從來就沒有間斷過。昨天,他們騎著單車並行在梧桐樹的濃蔭裏,在夕陽下揮手告別。今天,理所當然又見了麵,說的是昨天未說完的話,今天依然是昨天的延續,明天依然是今天的延續。他們始終並行不悖,懷抱雲和樹的潔白與濃綠,無阻攔地飛躍紫陌紅塵。

高翔把床搖起來,支好病床上的小餐台,打開保溫桶,盛出一小碗荷葉粥放在林雅麵前。

“我去了老粥棚,還記得老粥棚嗎?老板有一雙水晶般的女兒,一個叫荷香,一個叫米香。可惜早拆了,隻好另外找一家。嚐嚐看,有沒有老粥棚的手藝好。”

林雅輕輕聞了聞,抬眼看高翔。高翔點點頭示意林雅嚐嚐。林雅垂下眼睛,眼淚仍舊止不住地流。

“看看,一會兒這就得變成鼻涕粥了。”高翔臉上掛著笑,心裏卻是五味雜陳。他說不上來此刻對林雅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他不願多想,他怕自己對思想後的結果無力承擔。有一點他是清楚的,那就是林雅的悲喜無時無刻不牽動他的心,他永遠不可能對她置之不理,任由她自生自滅。

小柯推門走進病房,後邊跟著護士。看見這個場麵,小柯幹咳了一聲。“怎麽樣?是不是感覺好多了?高翔,你可真夠早的啊。已經吃早飯了?”

“哦,還沒有。”高翔替林雅回答,他聽出了小柯的語氣裏有點別樣的意味。

“那先別吃,查個空腹血糖。”小柯說完,護士麻利地給林雅做了快速血糖監測,並抽了血。

小柯看看血糖儀上顯示的數據說:“嗯,輸了液血糖恢複得很快,還得進一步觀察治療。貧血治療起來相對慢一些,不是一天就能調整過來的。林雅,你先去趟洗手間,留晨尿,然後有護工推你去做肝膽B超。你愛人不在嗎?”小柯問。

高翔說:“哦,做檢查我可以陪她去。”

“你一個大老爺們兒,又不是人家家屬,方便嗎?”小柯白了高翔一眼,口氣更加不善,“還有,你們考慮一下是不是轉入內科病房繼續治療,那裏比急診科更具專業針對性。”其實急診科不是缺少病床,小柯這麽說是因為賭氣。她斷定高翔和林雅不是普通的朋友,高翔一天到晚在這兒晃,小柯多少有些為難,告訴葉子吧,怕影響葉子心情,不告訴葉子吧,小柯又實在看不過眼。還不如轉走,眼不見心不煩,省得日後沒法麵對葉子。沒想到高翔聽了立刻說:“不用,林雅在這兒由你治療,我比較放心。你的意思呢,林雅?”

“嗯,我聽你的。”林雅柔聲說。她把自己完全地、放心地交給了高翔。

小柯看著柔弱的林雅不便發作,等護士扶林雅進了衛生間,關上門,才壓低聲音對高翔說:“你有毛病啊?我不知道你倆什麽關係,可你白天晚上跟這兒待著,葉子知道嗎?你們整天跟我眼前晃悠,以後我怎麽跟葉子交代?”

高翔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為什麽小柯對他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高翔微笑了一下。

“想什麽呢你?我關心林雅是因為她是我的朋友,她現在情況特殊,愛人又……”想到林雅身上的傷高翔話到一半心裏充滿憤怒,“又是個十足的渾蛋。”

“渾蛋?你怎麽這麽罵人家?難道……難道傷是她愛人打的?”小柯驚訝地瞪大眼睛。

高翔看看衛生間的門,點點頭。繼續說:“恐怕是。而且,我總待在這兒也不單單是關心她,她女兒被殺的案子由我負責,有些情況必須向她了解,所以我要清楚她的健康狀況,精神狀態,你明白了嗎?小柯醫生。”

“女兒被殺?林雅的女兒?真的?”小柯覺得不可思議。

高翔沉重地點點頭,“真的。隻有十一歲。這才是她生病的根本原因。”

看著高翔鄭重的態度,小柯不能不相信。但小柯也清楚地知道,高翔對林雅的感情絕不像他說的是朋友間的關心,也絕不僅僅是他對案件的關心。他看她時的痛苦眼神不是單純的憐憫和同情,那是情不自禁的關切、愛護和牽腸掛肚。隻是高翔不肯承認,也或許是他自己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小柯還想說什麽,護士扶著林雅從衛生間裏出來了。

高翔說:“那行,小柯,我先陪林雅做檢查去了。”

小柯點點頭,推門叫護工推著輪椅帶林雅去做檢查。

一小時後,他們回到病房,高翔重新給林雅盛了一碗粥。林雅喝完,氣色好了很多。高翔扶林雅躺下,才拽了把凳子坐在林雅床邊。

“好喝嗎?”

“好喝。”林雅對高翔微笑,“謝謝你,高翔。”

“林雅,跟我不需要這麽客氣,我們不是陌生人,對嗎?現在感覺怎麽樣?”

“嗯,好多了。”

“那,咱們談談有關丫丫的事情好嗎?”

“不!不!不!”林雅一下子變得激動、煩躁起來,聲音大得出奇,和之前的溫順乖巧完全判若兩人。

“好,好,林雅,別著急,別著急啊。咱們談談你,好嗎?”

林雅的情緒已經受到嚴重影響。她閉上眼睛說:“高翔,我累了,做了這麽長時間的檢查我累了,我要睡覺,必須睡覺,就現在,我真的累了,累了。”

“好,好,那你再睡會兒。”

對話根本沒有辦法進行下去。高翔站起身,林雅又警覺地睜開眼。

“高翔,你別走,行嗎?”

“行。我就在這兒陪著你,睡吧,沒事兒了。”高翔說著重新坐到凳子上。他感到,林雅的心理問題要遠遠嚴重於她的身體問題。

等林雅睡著了,高翔找到小柯,把自己的憂慮告訴了小柯。小柯說好,我明白了,這樣,下午我就請心理科醫生來會診。

心理科的會診結果和高翔的預料一樣。林雅的精神狀態非常不好。確切地說林雅在遭遇了嚴重的精神刺激後,自主屏蔽掉了一切與丫丫被害有關的信息,借以逃避現實。好在她雖然出現了一些亞健康的症狀,還都屬於自我保護性的下意識行為,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精神病。隻要避免新的刺激,隨著時間的推移,通過休養、調整以及正確的心理疏導,應該可以很快恢複。

穀新方紅著一雙被酒精催化過的眼睛來到醫院,他在得知這一診斷後,一屁股坐在醫院走廊的候診凳上,把臉往手掌裏一紮,“嗚嗚嗚”地哭了起來。“這不是火上澆油嗎?丫丫沒了,林雅又變成個半瘋子,這得花費多少醫藥費?這日子還怎麽過?怎麽過?我該怎麽辦?我怎麽這麽倒黴啊!嗚嗚嗚……”

高翔看著失魂落魄的穀新方,感覺穀新方非但不能算是一個男人,甚至不能算是一個人。他隻是一個虛殼,一半沉浸在痛苦裏一半麻醉在酒精裏的虛殼。高翔不知道是該厭惡他,還是該可憐他。高翔不明白,林雅怎麽會愛上這樣一個自私人,怎麽會為了這樣一個寒冷的人放棄了他們之間的情誼,那深深的情誼啊。

高翔離開了醫院。他得和鄭德碰碰頭,不管是丫丫的案子還是仝思雨的案子,他們倆已經分別調查了幾天,該碰碰頭,匯總匯總情況了。

高翔離開時林雅有萬分的不舍,她清涼的目光裏閃動著綿密的憂傷。但高翔得工作,而且他畢竟不是她的什麽人,穀新方作為丈夫理所當然地有權利和義務照顧林雅。高翔能做的、該做的隻是一個朋友的關心和幫助。“朋友”,多親密的稱呼,但它同時又潛移默化地設定出了一定的距離,這距離看不見、摸不著,也無法用尺子丈量,卻真實存在。它使人與人之間無論多麽的情真意切,也達不到親人之間的無拘無束,水乳交融。

辦公室裏沒有其他人,刑警的工作不是坐辦公室。高翔和鄭德各自拽了一把椅子隔著辦公桌麵對麵坐下。鄭德從口袋裏掏出筆記本。

“除了你已經排除掉嫌疑的,這兩天我在網絡上又接觸了一些和仝思雨有網絡聯係的人,沒什麽結果,差不多都是些烏七八糟、不著四六的廢話。根據網監部門提供的信息,除了一部分還沒上過線的,已上線的大部分人的IP地址顯示是真實的,外地人員直接予以排除後,本市有九個,兩個來自家庭,暗查了一下,這兩個人沒問題。七個來自不同網吧,人員流動性太大,很難找到本人。還有幾個人使用了IP地址隱藏手段,網監部門已經落實了其所在城市,有兩個是本市的,也來自網吧。從聊天內容看,已經接觸到的這些人問題都不大。到目前為止,網絡調查還沒有重點懷疑對象。”

“仝思雨會不會還有‘夜風鈴’以外的號?”

“我已經去了經濟學院,據仝思雨生前幾個比較要好的同學反映,不排除仝思雨有‘夜風鈴’之外的號。據他們說,大部分人都這樣,一個號向現實朋友們公開,另外還有一個或數個號用來應對不同的網友,大家心裏都明白,也不追問,各玩各的。我就不明白,高翔你說,怎麽好像這些孩子在網絡上都有很多不同的身份。真不知道這些孩子一天到晚泡在網絡上幹嗎?戴著多重麵具,多數情況下是在彼此欺騙,恐怕他們自己都搞不清楚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自己,長此以往,還不得精神分裂?挺好一高科技,權當聊天的玩意兒了,不但浪費掉大把的時間,還把自己搞得人不入鬼不鬼。咳!”

“也是一種毒,一旦染上,想戒就難了。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大眾心理。我總覺得孩子們,其實不僅是孩子們,包括各個年齡階段的成年人,都存在信仰危機。沒有信仰,也就談不上有什麽追求,生存壓力又大,許多無法實現的夢想隻好拿到虛擬世界裏去假戲真唱,借此安慰自己。時間久了,大概他們自己想分辨也分辨不出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自己了。往大裏說,這也算是個社會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