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樓道裏發出數聲“吱吱嘎嘎”的開門聲,輕微的、謹慎的。有微弱的燈光透出,隻是一條條窄窄的細線,切割著樓道裏的昏暗。穀新方從他和林雅的房間裏衝出來,盡量克製著自己的情緒,把林雅從地上扶起來。

“林雅,別鬧了,你清醒清醒,丫丫不在了。”

“不,不,不,你胡說,你胡說,你胡說,你胡說……”林雅突然發瘋般呼叫,凶猛地廝打穀新方的身體。然後虛脫在地。

穀新方對跟在身後的男青年說:“小李,快來幫我一下。”

小李木然地看著眼前的情景,他盯著林雅一動不動。

“小李,過來啊。幫我把你嫂子扶到屋裏。”酒精還在穀新方體內作怪,他連自己的身體都控製不穩。

“哦。”小李恍然大悟。答應一聲搶步上前,幫著穀新方一塊兒把林雅扶回房間。

又是一陣“吱吱嘎嘎”的關門聲,黑暗牆壁上的光柵不見了,樓道恢複一片寂靜。

林雅被扶上了床。穀新方坐在床邊的沙發上不住地唉聲歎氣。小李發現林雅赤裸的胳膊和脖頸上到處是青紫。

“師傅,嫂子她……怎麽全身都是傷啊?”

“啊?”穀新方躲閃著小李的眼光,支吾著說,“唉,自從丫丫死後,你嫂子她就一陣清楚一陣糊塗,老,老,老是摔跤。對摔跤,摔跤。剛才你不都看到了嗎?所以就,就把自己傷成了這樣。”小李陰鬱地盯著穀新方,笑了笑,並不相信他的謊言。

穀新方打了一個飽嗝,臭烘烘的酒氣彌散在狹小的房間裏。他不大在意小李是不是相信,臭烘烘的酒氣遠比人更重要。

敲門聲打斷了兩個男人之間的沉默。穀新方站起身打開房門,是高翔。

“哦,高警官。您快請進。”穀新方把高翔讓進屋裏。

小李見有客人來,急忙站起身,靦腆地像個中學生,說:“那師傅,我就先回去了,你和嫂子節哀順變吧,我以後再來看你們。”小李衝高翔點了一下頭,就走出了穀新方的家。

“哦,好,李子,沒事兒常來坐坐。陪著師傅嘮嘮嗑。等你嫂子好一些,讓她給咱哥倆炒幾個小菜,咱還跟過去一樣,坐一堆兒喝個痛快。”穀新方站在門口向小李告別,然後關上房門,掉頭對高翔說,“小李,過去我紅嶺機械廠的徒弟,人聰明,廠子還沒散的時候人家就炒了單位的魷魚,有本事的年輕人都尋更好的門路掙錢去了,不像我,早年不敢動,等廠子散了想折騰也折騰不動了。”穀新方歎了口氣。

穀新方說著請高翔坐在沙發上。高翔說:“老穀,案子的調查取得了一些進展,也遇到相當大的困難,從目前我們所掌握的情況看,我們還是認為罪犯與丫丫之間不可能存在直接的關係。所以還是想請你們夫婦……”高翔說到這,看了一眼蜷縮在床上的林雅,林雅似乎是睡著了。自從高翔見到林雅,林雅的意識不是處在昏睡狀態,就是處在恍惚中,高翔的心揪在一塊兒,有刀割的感覺,“請你們夫婦,再仔細想想,有沒有和什麽人發生過衝突或者說不愉快,激烈的或不激烈的都不妨說說看。當然,可能會觸及一些你們的個人隱私,但這樣做也是為了使案件盡快得以偵破。你看呢?”

“我知道。你們一心為丫丫的案子忙,我……好,我再想想。”穀新方低下頭,腦袋裏像過電影一樣回憶著自己在既往的歲月裏無數次揮動起來的拳頭,可他經常醉得連那些人的臉長什麽樣都想不起來了,有誰會尋仇呢?如果說有誰恨他,穀新方相信林雅應該比誰都有恨他的理由。

“高警官,確實沒什麽。要說男孩子誰沒有個調皮搗蛋的時候,可那都是上學時候的事兒,打打架,沒什麽大不了的。上班後,人長大了,和一大堆人接觸,免不了發生些磕磕絆絆,我這人好喝口酒,喝高了說話容易得罪人,可也都是小事兒,偶爾動動手,連……連皮肉都沒傷過,,總不至於……”

“丫丫,丫丫,丫丫,丫丫……”林雅在睡夢裏含混不清的囈語突然變成一聲淒厲絕望的號叫,她一下子坐起來,眼睛直直地瞪著,嘴裏還念著丫丫的名字。

“林雅,你又做噩夢了。醒一醒。高警官來了解些情況,你不要再鬧了。”高翔聽出穀新方聲音裏的不滿,對林雅的不滿,麵對外人不好發作的不滿。

林雅閉閉眼重新睜開,恢複了一點兒氣色。她僵硬地扭臉看高翔。

時隔十二年,他們的眼睛終於再次相對。林雅空蕩蕩的眼睛裏劃過一道奇異的光彩,像是從灰燼裏突然騰起的煙火,發出炫目的光華,點亮了夜的黑暗。林雅張開嘴,喉嚨裏隻有斷續的咕嚕聲,然後她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林雅!”高翔心酸地喊。

“人都這樣了,才送醫院。你們這家屬都是怎麽當的?病人嚴重低血糖,中度貧血,精神狀態極差,身體非常虛弱,全身還有多處外傷。再耽誤是可能危及生命的,你們知道不知道?”小柯一邊開住院單,一邊責備高翔。聲音不大,語氣卻非常嚴厲。

“醫生,您,您誤會了。高警官是幫我的忙,一塊兒送林雅來醫院的。我才是病人的家屬。”穀新方看高翔挨責備,不好意思地解釋。

“你是?”小柯瞥了一眼臉色鐵青的高翔,又看了看穀新方,欲言又止,“好了,你去給病人辦住院手續吧。她必須住院治療。”

“好,好。”穀新方拿著住院單出了急診室。

“高翔,到底怎麽回事?”

高翔沒有回答小柯,狠狠地把拳頭砸到了牆麵上。

“小柯,林雅身上的傷怎麽回事?”他咬著牙,低頭悶聲問。

“你看不出來?明顯是毆打所致的外傷。”

“渾蛋!”高翔當刑警多年,心裏早就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隻是他不願意相信。

高翔抬起頭,雙手攥緊小柯的肩膀,盯著她的眼睛說:“小柯,治好她。請你,一定治好她。”

小柯愣住了,眼前這個男人,心底有很深的傷口正在被銳器挑開,流出的是陳年積血。體內,仍有黑色的血塊,劇烈碰撞、擠壓,隨時可能像地殼一樣爆裂,噴湧出毀滅性的岩漿,比鮮血的紅豔更令人心驚肉跳。她是他的誰?小柯望著躺在床上的蒼白、瘦弱的女人,枯槁的形容,徹骨的寒涼。她不知道高翔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窗外,夜色已濃。舊的一日已經睡去,明天的太陽是否還記得前一天的傷痛?

夏日寂靜的黎明,柔和、暗淡的天空在晨曦中漸漸蘇醒。病房裏的牆壁由黑暗一點點兒變灰、變白。

一夜無夢。很多天了,林雅無法入睡,丫丫的鮮血,穀新方的摧殘,魑魅魍魎的糾纏逼得她不得不把睡眠分割成五分鍾、十分鍾的碎片,以便她逃脫夢魘長久的糾纏。

窗戶上響起清脆的啁啾,她轉過頭,看到一隻麻雀,伶仃地站在窗台上。它迷惘地注視遠方,不斷地輕聲嗚叫,偶爾叼啄一下自己的羽翼。它是迷路的孩子吧?迷失在清晨寂靜的窗台上。

林雅聞覆蓋在身體上的雪白的被單,幹燥、硬挺,有很重的來蘇水味道,陌生,但清潔。她極力搜索記憶,有些迫不及待。她必須抓住記憶中的某一個瞬間。那個瞬間似乎發生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又似乎就發生在剛才,異乎尋常的美麗。她在那個瞬間裏發現了氧氣和水。她已經獨自一人在荒涼的、黑暗的旅途上走了太遠太遠,她需要某一個瞬間的出現,讓她在窒息中得到片刻喘息,抓住最後一線生機。

她記起了那一個瞬間,他就立在床前,距離她兩米,或者比兩米稍微遠一點兒?但也就遠那麽一點兒。那一點兒相對十二年的音空信杳來講算得了什麽呢?絲毫不影響她看清楚他的眼睛、鼻子、眉毛、耳朵和嘴。她能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她甚至聽到了他叫她的聲音,“林雅”。是的。她的的確確聽到了他叫她的名字,親切、急躁、有力。為了重溫那一個瞬間,她閉上了眼睛,排除一切幹擾以印證她記憶的精度和純度。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林雅長長的睫毛隨著眼球的轉動輕輕震顫。

有人打開了房門嗎?是站在露水上的仙童吧?帶來百合的清香。她卻不願意睜開眼睛尋找。她確信隻有封鎖了視聽才能挽留住每一個美好的片段,比如那一瞬間裏的驚喜和希望,比如現在充溢在房間裏的百合香。哪怕所有這一切都隻是自己的幻覺,她也要讓它們在自己的體內生根發芽,結出豐碩的果實。

不是幻覺,淡淡的清香演變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還有,還有百合清香之外的氣息,她所熟悉的、想了千遍萬遍的、熱切期盼的氣息。林雅睜開眼,大顆的淚珠滾落在枕頭上。

這氣息,把她從湮滅的邊緣領回了人間。

“我以為你認不出我了。”高翔一邊說一邊從床頭櫃的紙抽裏取出一張麵巾紙遞給林雅。

“不會的,永遠不會,即使是我瘋了,也不會認不出你。”林雅這樣說著有更多的淚水從眼睛裏湧出。

“好點兒嗎?護士說你昨晚睡得很安穩。”

林雅點頭。

“我給你買了百合。它們是不是很漂亮?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如果可以選擇,你願意做一枝百合,現在你得像它一樣打起精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