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當年碗轉曲塵花

第005章 當年碗轉曲塵花

“老人家,你的年紀也大了,您還記得,在明安初年間,可見過一位白衣茶女?”何師爺也略微回想起當年守薇山上那一抹素衣風姿,一時間有些感慨。

老嫗渾濁的老眼中不動聲色地一抹躲閃,隨即微微歎道:“當年豔茶一度風靡,淮安誰人不知,曲姑娘唇間一道燕子銜泥價值千金。隻是可惜了那般風姿凋零,豔茶也因為朝廷禁止,轉而敗落了。”

何師爺一點頭,老嫗說得確是實話。

“那您可在最後之時,見過那名曲姑娘?”

“唉,淮安那年大旱,百姓鬧饑荒……昔日歌舞升平宴,落得門前冷落鞍馬稀,本就是落魄茶女,被人許了婚又拋棄,哪裏還有什麽好日子呢?”老嫗言語間有一抹揮之不去的滄桑。

何師爺心裏鬆了口氣,轉頭又問道:“看來您是見過那位姑娘了?”

“以前是見過的,每次城裏大戶人家迎之下山時,軟轎倒總會路過這裏,後來,就不知道咯,大概是嫁了山中獵戶,或者是年紀輕輕,香消玉殞也說不定。”

何師爺鬆了口氣,道:“叨擾老人家了,我們這就告辭。”

說罷,看著破敗的屋子,惻隱之心乍起,在桌上放下一錠銀子,帶著侍衛轉身離開。

聽著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老嫗輕輕鬆開了懷中摟得死緊的女娃,女娃抬頭間,露出一張沉靜果敢的俏臉。

然而,讓人更為驚訝的是,那女娃眉眼間,竟然與顧蓮蕪有六七分相似!

然而,顧蓮蕪身子豐潤,眉眼裏都透出屬於少女的嬌憨與靈動,眼前的少女,卻是身形瘦削,一雙眸子裏,滿是沉靜與機敏。

“茗兒,回屋睡吧,夜裏涼,多加條毯子。”老嫗疲倦的聲音透出絲絲悵然,“明日裏不用賣酒了,去山裏給蘇獵戶家送兩壇酒吧。”

“知道了姥姥。”少女答應著,扶著老嫗的胳膊,輕聲道,“姥姥,我扶您回屋歇息吧。”

“不必了,我還不想睡,你先進屋吧。”老嫗歎了口氣。

“好吧,姥姥早些歇息,有什麽需要,叫我便是。”少女無奈,隻得轉身進屋。

月色淒冷,茅屋的矮窗前,月光水一樣的傾瀉,老嫗渾濁的老眼盯著那水色的月光白,陷入一片沉思。

恍惚間,她憶起了當年的守薇山上,那人也是一襲白衣,清雅如同九天之上的泠泠月華,眉眼如畫,瞳似不可見底的幽深寒潭,終年無波無瀾。

在初春的第一樹雨前龍井發芽時,白衣傾身,溫雅朱唇銜住芽尖最嫩的一抹嫩芽兒,輕輕采摘,放入青泥製成的小甕中,用龍眼炭或者相思炭細細烘焙,製成上好的雨前龍井。

守薇山上一眼泉盛來的泉水,燒到八九分燙,三分茶葉置於雪玉茶壺底,執銅壺添得七分滾燙冽泉,待茶葉靜置壺底,再淋一圈泉水均勻澆上壺璧,待水汽將幹,纖手執壺,略傾壺身,鳳凰三點頭間,霎時香氣四溢。

再一細瞧,隻見湯色豔綠,一縷清香直鑽鼻尖,再細品,一線入喉,回甘無窮。

一道燕子銜泥的工序,配著一手無雙茶藝,引得多少香客慕名而來。

老嫗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淒涼。

沉吟半晌,費力地蹲下,身來,枯瘦的手摸索著青石板的地磚。

隻見牆角一點石塊凹凸,枯手略微用力,不多時,地板出現一個小小的暗格。

顫巍巍地從那小小的暗格裏摸出一個沉香木盒子,倘若旁人見到,定會驚訝一個山野老嫗家中,竟私藏了如此貴重完整的沉香木。

像是要決定什麽一般,老嫗雙手打開那木盒,裏麵隻有兩件物什:一小罐茶葉,一支鳳首金釵。

細細擦著那金釵上的灰塵,破塵的金屬光澤在月光反射下透出幽光,像極了當年女子離別時的淚眼。

執釵的手頓了一頓,像是想起什麽一般,老嫗終究將那木盒重新封存。

殊不知,那悄悄開著的門縫裏,一雙少女的睿然眼睛,早就將老嫗的舉動瞧了去。

第二日,顧淮良在一處民宿處出來,一眼便看見熬了一夜的何師爺。

“大人,可算找到您了!”何師爺一見這尊能將自己整的雞飛狗跳的活菩薩,當即迎了上來。

“師爺怎會在此?”顧淮良疑惑道。

何師爺苦著一張臉,卻又想起顧夫人昨晚的話——不準透露是誰讓他來的,心裏打了個冷戰,隨即眼珠一轉,道:“哎呦大人,您快回去看看吧,顧夫人昨兒頭風犯了頭疼得厲害,請了郎中也不如何管用,您又不在家,可急死我們了!”

“阿嫵?她……怎麽了?”顧淮良心裏一緊。

“貌似下官聽說,府中一小廝行了偷盜之罪,被發現後死不認賬,還說滿嘴胡說八道,說是老爺指使,再加上查賬時數目對不上,一時間氣急攻心……您還是趕緊回去看看吧。”何師爺滿口互掐,準備給顧夫人下套,卻沒想到,他這信口胡掐,卻全都說到了點子上。

顧淮良皺眉:“速回城中!”

一隊人馬迅速集結,顧淮良直接讓馬車跟在最後,瘦削的身形跨馬而上。

行至村口,卻見一戶茅屋內走出一小姑娘,身姿瘦削輕靈,一襲布衣也擋不住那嫻靜氣質。

“姥姥,我去給周獵戶家送酒了,粥在鍋裏,您記得喝,下午我盡可能早些回來。”少女沉靜而有條不紊的聲音傳來,不知怎的,讓顧淮良的心停頓了一下。

說罷,少女轉身出了門,在看到一隊人馬時,眼中略微訝異地看了一眼顧淮良這領頭之人,隨即低頭,默不作聲地轉身朝山裏走去,小小的身影並未有一般孩子的好奇與貪玩。

隻是,那小姑娘無波無瀾的一眼,卻掀起了顧淮良心中驚濤駭浪。

太像了!怎麽可能這樣像?!

那眉眼精致間,儼然是他夢回了十幾年的曲兒!

顧淮良想下馬,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要說什麽,隻能看著小姑娘穩定的步伐慢慢消失在茂密山林間。

“師爺,這間屋子裏住了什麽人?”顧淮良停下了腳步,沉聲問道。

何師爺停下來,心裏隻想快點將顧淮良騙回城內,隨即如實答道:“這家隻有一個七十老嫗和這小姑娘,小姑娘的父母在大旱那年去得早,留下老人家一人留在山裏喂些糠穀野菜,才拉扯大了這小姑娘。”

“小姑娘人懂事,小的昨夜來尋大人時,便是借宿在此。”

看著顧淮良仍然眉頭緊鎖的樣子,又補充道:“不過微臣給這老嫗留下了些銀子,算是積德行善。”

“嗯……”顧淮良心不在焉地應著。

“哎呦,大人,您還回不回城裏呐?一堆公事還等著,顧夫人還病著呢!”何師爺苦叫道。

“走吧。”說起顧夫人,顧淮良終究是回了回神,悵然道。

卻見那農家小姑娘進山後,遠遠地朝那人馬的方向望了一眼,便是挪開了眼睛,山間風微微吹在臉上,吹開了小姑娘嘴角翹起的一抹得意笑容……

何師爺的辦事速度終究是快,晌午剛過,顧淮良的馬車,便是穩穩地停在了顧府大門口。

然而一推門,大門處連個迎接的人都沒有,顧淮良皺眉,忙叫來官家一問。

官家麵色為難地支吾了半天。

原來,昨夜半夜,顧夫人頭風突發,三更半夜,連個醫侍都請不到,無奈之下,女兒顧蓮蕪隻好遣人去了葉家,葉老夫人心疼愛女,忙將葉家醫侍帶來。

一進府,隻見顧蓮蕪在床前抹淚,卻遍尋不得顧淮良的身影,當即怒火發作,說了句:“我葉家的女兒,嫁出去就是這般遭人冷落的嗎?”

隨即請醫侍診了脈,二話不說將女兒和外孫女帶上馬車回了葉家……

顧淮良一聽,頓時頭都有些大了。

然而,葉家也不是好開罪的,葉姹嫵確實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如此生病關頭,他竟然還想著別的女人,這……確實是實在不該。

更何況,成親這些年,阿嫵將顧府上上下下打理地井井有條,平日裏也是勤儉恭良溫順,沒有絲毫差錯。

如此一想,顧淮良心裏的愧疚更深了,急忙又叫上車夫,直奔城東葉家。

葉家內宅——

顧夫人葉姹嫵半躺在床上,哭過的麵容仍然有些憔悴,沒有了平日裏妝粉的精心修飾,素顏的葉姹嫵,確實顯出幾分憔悴。

“你這丫頭,也真是!”葉老夫人坐在床前,又氣又笑地看著自己一手教大的女兒。

“若是不這樣,怎麽能叫顧淮良真的收了去找那曲塵花的那份心思。”葉姹嫵憔悴的輕笑。

“可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啊!”葉夫人點了點女兒的額頭,“沐浴後吹半夜冷風,萬一真的落下病根兒怎麽辦?”

“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數,本來就不好,當年生了蓮兒已經是要了半條命去,雖說不是個男孩,他顧淮良卻也看在這些年的麵子上不敢納妾,若是日後要納妾,我也有堵他的辦法,隻是這曲塵花,他萬萬不可去尋。”顧夫人眼中,有一抹深深的疲倦。

“當年曲塵花已有身孕,看在同為女人的份上,你放了她一命,難保日後她的孩子長大不會來認親,那時候,對我們葉家,也是不利。”葉夫人揣度道,“咱們葉家本是商家,這些年借著與官府結親的名頭,從中賺了不少的利潤,若是日後合作中斷,可是不妙。”

“所以,趁著這次,讓他徹底斷了這尋人的念頭才好。”葉姹嫵打了個哈欠,“這藥吃得人直犯困。”

“那你好生歇著。”葉夫人起身道。

正聽聞間,前堂一陣喧鬧,顧淮良一身青衣常服,直直跨進葉府,卻在內宅被人攔住。

“讓開,本官要見夫人!”顧淮良有些怒道。

“大人,老夫人點了名不讓您進去,還望您莫要讓小的們難做……”

卻見葉老夫人滿頭銀發,拄著拐杖,雍容立在門口。

“讓郡守大人進來吧。”葉老夫人聲音冷淡道。

顧淮良大喜:“多謝嶽母大人!”

“人還虛的很,剛服了藥睡了,你要進去看就小聲些。”顧夫人皺眉道。

“是,是。”

眼見床上已經不再年輕的結發妻子形容憔悴地昏睡著,顧淮良心中愧疚更深。

卻見顧夫人道:“看完了就出來吧,我有些話同你說。”

到了正廳,顧蓮蕪沉默地端著一碗茶,連表哥給她帶回來的新鮮玩意兒都不想理會。

她終究是小孩子,那些大人的彎彎繞繞她還是不懂,潛意識裏,她始終認為是父親不歸家害得母親生病。

顧淮良一進正廳,見到自己的小女兒正一臉失落地端坐著,當即笑著張開雙臂道:“蓮兒,爹爹回來了,還不來抱抱爹爹?”

卻見平日裏最黏自己的小女兒身子一躲,竟是閃開了自己的懷抱。

顧淮良不由得有些尷尬,一抬頭,隻見眼前一玉樹臨風,瀟灑俊朗的青年,青年手抱長劍,唇邊一縷禮貌微笑。

“這是……凡兒?”顧淮良不由得驚訝道。

“淩凡見過姨父。”青年手一拱,禮貌地向顧淮良行了個晚輩禮。

顧淮良訝然道:“幾年不見,都長這麽大了!”

“凡兒,你先帶表妹下去玩吧,奶奶有幾句話要跟顧大人說。”葉老夫人老當益壯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是,奶奶。”葉淩凡應了一聲,也大概猜出事情不妙,忙拉著顧蓮蕪出了前廳。

出了前廳,葉淩凡和顧蓮蕪走在葉府花園的羊腸小道上。

“小蓮兒怎麽了?莫不是表哥回來讓你不高興了?”葉淩凡逗弄著自家的小小表妹。

“不是……,表哥能回來,蓮兒最開心了。”顧蓮蕪強笑道。

葉淩凡歎氣,看著悶悶不樂的小丫頭,輕聲安慰道:“蓮兒,夫妻之間,吵架拌嘴是常事,所以,不用太擔心,姨母和姨父,定然會和好如初的。”

“真的嗎?可是娘親昨夜哭得很傷心……”

“我保證!”葉淩凡大大的笑容寫滿了陽光,“你看,表哥這麽多年什麽時候騙過你?”

顧蓮蕪思索了半晌搖搖頭,又終於相信般點了點頭:“嗯!娘親跟爹爹一定會好的!”

“好了,為了安慰不開心的小蓮兒,表哥帶你去一品樓吃頓好的!”葉淩凡牽起小少女的手,寵溺道。

卻見顧蓮蕪臉一紅,心底不可抑止地湧出欣喜。

想起那葉府後廚桌腳下與顧府南塘蓮葉間的曖昧情愫,心底頓時像開了花一般。

鳳眠,就是在一品樓吧?

葉淩凡看著自家小表妹說變就變的孩子氣,不由得失笑。

“童真啊……”青年語氣間,染上一抹閱曆增添的成熟,又想起兩年遊學間,那個讓自己魂牽夢繞了無數次,俠肝仗劍,英姿颯爽的紅衣女子,眼神更是柔和了許多。

葉府正廳間,葉老夫人呷了口茶,看著下座上有些愧疚忐忑的顧淮良,眼中閃過一抹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