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鬼神1

第11章 鬼神(1)

山鬼是騎著豹子登場的。

那是一隻赤色的豹子,有著流線型的身材,輕巧而敏捷。

她披著薜荔,係著女蘿,騎著赤豹站在峰頂,遙望山下那幽靜的竹林,白雲一片片飄了下來。

赤豹的旁邊,是狸貓。

人有病,天知否

占卜的結果出來後,所有人都哭了。

這是公元前597年的春天。楚莊王的軍隊圍困鄭國都城七天後,鄭人進行了占卜。他們先問:跟楚國講和,有可能嗎?征兆顯示沒有。又問:在太廟裏哭,把戰車都開到街上準備巷戰,有可能嗎?回答是有。於是國人來到太廟號啕大哭,守城的戰士則在城牆上號啕大哭,一直哭得昏天黑地。

結果楚人退兵,留出時間讓鄭人修城。

當然,也可能是想招降。1

與此同時,晉國的大軍也浩浩蕩蕩地開了過來。他們是聽說鄭都被圍,聞訊趕來的。在晉楚兩國的爭霸鬥爭中,鄭是晉國的小兄弟。小弟挨打,老大豈能坐視不管?當然要出手。

為此,晉國軍方排出了一個豪華陣營。

中軍

正帥荀林父

副帥先縠(讀如湖)

大夫趙括、趙嬰齊

上軍

正帥士會

副帥克

大夫鞏朔、韓穿

下軍

正帥趙朔(趙氏孤兒趙武的父親)

副帥欒書(欒鍼的父親)

大夫荀首(知罃的父親)、趙同

全軍

司馬(軍法官)韓厥

我們知道,晉國號為三軍,實為六軍。因為三軍的統帥和副帥,都各有一支部隊,每軍也各有兩個大夫,中軍統帥則為元帥。也就是說,鄭都被圍時,晉國六軍齊發,在元帥荀林父的率領下前來救援。

鄭國卻投降了。

投降是必然的,因為扛不住。楚軍圍城三個月後,鄭都淪陷。襄公光著膀子牽著羊,遞交了投降書。楚莊王則退兵三十裏,跟鄭國簽訂了和平條約。

晉軍得到這個消息,是在黃河邊。這時,前進還是後退,就成了一個問題。繼續前進是沒有意義的,也師出無名。鄭國降都降了,你還救什麽救?退回去同樣不行。不但無法交差,這口氣也咽不下。

箭在弦上,晉楚終於交手,這就是“邲之戰”。

邲之戰的過程複雜而混亂,結局卻很清楚,那就是楚軍大勝,晉軍大敗。沒失敗的,隻有士會統帥的上軍;先撤退的,則是趙嬰齊指揮的部分中軍。因為他們事先都做好了戰敗的準備。潰不成軍的其他部隊,則在半夜三更黑燈瞎火地渡過黃河,吵吵嚷嚷整整一夜。荀首的兒子知罃也在戰爭中被俘。荀首隻好又殺回去,射死夏姬的丈夫襄老,俘虜了楚國的王子,最後才換回兒子。2

這一回,晉人恐怕連哭都哭不出。

如此結局,應該不難預料。事實上,從一開始,晉軍六帥十二將,意見就有嚴重分歧。中軍副帥先縠,中軍大夫趙括,下軍大夫趙同,主張跟楚軍決一死戰;上軍統帥士會,下軍統帥趙朔,下軍副帥欒書,下軍大夫荀首,則認為應該避其鋒芒。荀林父是新上任的元帥,原本威望不高。此刻夾在兩派之間,更是舉棋不定,完全沒有了主張。

先縠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縠說,身為軍帥,卻像懦夫,諸位做得到,我做不到。晉國的霸權如果丟在我們手上,不如去死!

於是,自說自話帶了部隊就過河。

這就是盲動了。

盲動的結果是被動。先縠過河後,軍法官韓厥便對荀林父說:這支部隊單兵深入敵境,多半是有去無回。您老人家可是元帥。部隊不聽指揮,這是誰的罪過?更何況,無論丟失屬國,還是損兵折將,都是大罪。既然如此,不如進軍。

就算兵敗,六個人來分擔罪責,也比您一個人扛著好。

晉軍這才全部過河,安營紮寨。

渡過黃河的晉軍將帥仍然爭論不休,中軍副帥先縠則一如既往地剛愎自用。上軍統帥士會和副帥克提出要加強戰備,先縠居然也反對。士會隻好讓上軍大夫鞏朔和韓穿埋伏起來,中軍大夫趙嬰齊則悄悄地去準備撤退的船隻。最後,這兩支部隊總算得以保全。

好嘛!如此群龍無首,各自為政,盲目被動,找不著北,豈能不敗?

相反,楚人則好整以暇,莊王甚至一開始就不想打這一仗。後來取勝,也沒把晉軍往死裏打。本卷第三章所說楚軍教晉軍修理戰車,讓他們逃跑的故事,就發生在這場戰爭中。潰敗的晉軍夜裏渡河,莊王也沒讓人去趕盡殺絕。

這跟他的伐鄭和善後,同樣頗為得體。所以士會說,莊王在德行、刑罰、政令、事務、典則和禮儀六個方麵,都無可挑剔。如此穩如泰山,豈能不勝?3

那麽,所有這些,老天爺知道嗎?

有人說知道。六十年後有一個人說,邲之戰的結局,占卜已經預示過了。隻不過,占卜是在城濮之戰,比邲之戰早了三十五年。當時占卜的征兆,是楚勝晉敗,結果卻是晉勝楚敗。占卜是不會錯的。所以,邲之戰,楚國必勝無疑。

這實在奇怪。說這種怪話的人,又是誰呢?

蹶由。

遲到的應驗

蹶由是吳王夷末的弟弟。

說起來吳也是“文明古國”,其始祖是周文王的伯父,號稱“吳太伯”。可惜這文明古國在西周和東周,都悄無聲息,名不見經傳。直到春秋中期,吳國的國名才開始見於《春秋》,吳國的君主也才見於《左傳》,並且是在同一年。因為就在這一年,我們的一位老朋友來到了吳國。

這位老朋友,就是夏姬最後一任丈夫巫臣。

公元前584年,或前一年,早已成為晉國大夫的巫臣獲準出使吳國,見到了吳王壽夢,勸說他與晉國聯盟。目的,則是對付楚國。

巫臣反楚是必然的。一方麵,楚是晉的死敵。從城濮之戰到邲之戰,兩國交兵不斷。連帶著那些中等國家(比如鄭和宋)和小國(比如附楚的沈,附晉的江),也倒了黴。巫臣作為晉臣,當然要聯吳反楚。另一方麵,此前楚國的大夫子重和子反,已經殺光了巫臣的族人,以及夏姬的前任情人(襄老之子)。子反殺人,是因為巫臣奪走了夏姬。子重殺人,則因為巫臣曾阻止他得到采邑。雙方結下的梁子,已不可解。

血海深仇,更演繹出驚心動魄的曆史大戲。

巫臣使吳,是大戲的序幕。

決心複仇的巫臣帶去了三十輛戰車,還有駕駛員和狙擊手。他用這些戰車和戰士做教練車和教練員,教吳人行軍打仗,布陣攻城。又讓自己的兒子擔任吳國的外交官,與中原各國建立廣泛的外交關係。有了軍事和外交這兩手,吳國開始伐楚,伐巢(今安徽省巢縣),伐徐(今安徽省泗縣),並占領州來(今安徽省鳳台縣)。子重和子反則被打得顧首不顧尾,疲於奔命。4

吳國崛起了。

崛起的吳國成為楚的死敵。公元前537年,楚人聯合越國和東夷伐吳。由於防備不足,楚國的一支部隊被吳國打敗。

於是吳王就派蹶由去勞軍。這在春秋,原本是貴族的禮儀。

楚人卻蠻不講理地把蹶由抓起來,還要拿他去鼓。

這事做得太不像話。

不像話是肯定的。蹶由是吳王的弟弟,吳國的公子。彬彬有禮來勞軍,不能款待也就罷了,豈能把他抓起來?這次遭遇戰,吳人是勝利方,蹶由也不是戰俘,豈能殺他鼓?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這是國際慣例,也是起碼的道德禮儀和遊戲規則,豈能如此破壞?真真豈有此理!

不過這時的楚君是靈王。他不像話,也不足為奇。

蹶由被帶到了刑場。

楚靈王派人問他:你來之前,沒占卜嗎?

蹶由說:占卜了。吉!

這就奇怪。吉,為什麽會成為刀下之鬼?

蹶由解釋說,寡君聽說偉大的君上您要在敝國進行軍事演習,便到太廟用龜甲進行占卜。寡君對鬼神說:下臣馬上就要派人去犒勞楚軍,借此機會觀察一下楚王火氣的大小,以便做好我們的戰備,請神靈明示這事能否成功。龜甲顯示的征兆是吉。事實也證明,我們已經成功。

這又奇怪!被殺,是成功?

當然也有解釋。

蹶由說,下臣這次出使貴國,君上如果春風滿麵和藹可親地款待使臣,敝國一定會鬆一口氣。這樣一來,敝國就會放鬆警惕,忘記危險,忽視戰備,離亡國也就沒幾天了。現在君上怒氣衝天大發雷霆,不但虐待使臣,還要以臣鼓,敝國也就知道不能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敝國雖然弱小,但如果準備充足,也還可以與貴軍周旋。關鍵,是有備無患。總之,無論君上如何對待使臣,敝國都能知道該怎麽辦。戰爭也好,和平也好,都有思想準備,當然吉。

接下來,蹶由又說:更何況,敝國寡德之君在太廟占卜,是為了國家人民江山社稷,哪裏是為使臣一人?臣命不足惜,請君上盡管拿去鼓。如果臣以小命一條,能夠換來國家安全,相比之下,請問哪個更吉利?

楚靈王無話可說,隻好不殺蹶由,但也不放。直到魯昭公十九年,蹶由才被釋放回國。那時他已被囚禁十四年,楚君也不再是靈王,而是平王。

值得注意的,是蹶由最後一段話。

蹶由是這樣說的:既然有龜甲,又有什麽事情不能拿來占卜?占卜的結果,無非是吉,或者凶。有吉就有凶,有凶就有吉,誰能肯定凶或吉就一定落在某件事上?比如貴國在城濮占卜到的吉,不是後來才應驗在之戰嗎?

5這話值得商榷。

從邏輯上講,所謂“城濮之兆,其報在”的說法如果成立,那就意味著每次占卜的征兆未必立即兌現。這當然也未嚐不可。問題是,如果兌現或應驗都是遲到的,或不準時的,甚至說不清什麽時候才對得上的,那麽請問,我們還要占卜幹什麽?要知道,每次占卜,都要有“命辭”,相當於算命先生問你“算什麽”。總不能說我問這筆生意能不能成,要等到二十年後下筆生意才應驗吧?

由此想到的問題是:周人對於鬼神、宿命、天意,以及占卜、巫術、祭祀等等,到底是信還是不信?

這可是關係到我們民族文化心理的問題,不能不問。

信不信由你

周人對於鬼神,似乎是也信也不信。

跟殷商一樣,周人也有祭祀和占卜,而且很重要。但凡國有大事,包括諸侯和大夫有大事,比如打仗、結盟、婚配、立儲,都要占卜,也要祭祀。這兩件事,目的並不相同。占卜是問,祭祀是求。或者說,占卜是向鬼神請求指示,判斷凶吉;祭祀則是向鬼神匯報工作,祈求福佑。分工不同,重要性則如一。

6因此,從天子到諸侯,王室和公室裏都有負責跟鬼神打交道的專職人員,分別叫祝、宗、卜、史,他們的首長則叫太祝、太宗、卜正、太史。祝的任務是代表祭祀者向鬼神致辭,因此特別要知道鬼神的故事和脾氣。宗的任務是管理祭祀的程序,以及祭祀的場所和器物。也就是說,祝和宗,是負責祭祀的。

負責占卜的,則是卜和史。卜,又分兩種。一種是用龜甲,也叫“龜”或“卜”。另一種是用蓍草,叫“筮”。記錄筮法的書,就叫《周易》。龜和筮,可能由兩個人分別負責,也可能由一個人包幹。占卜的結果,由史記錄在案。當然,史不但敬鬼神,更要管人事。後來,就變成專業曆史學家。

7總之這些人,都是當時的高級知識分子和專業人才,也是王侯們的智囊團。

但,智囊而已。

事實上,祝宗卜史,都是技術官僚,是事務官而非政務官,更不是政治家。因此他們的意見,往往隻是“參考消息”。王侯們則也許聽也許不聽,可能聽可能不聽。如果占卜的結果不能讓他們滿意,還會要求重來。

比如晉獻公。

晉獻公的故事前麵已經講過,他是因為寵愛驪姬而跟申生、重耳、夷吾三個兒子都翻臉的。他想立驪姬為君夫人(國君正妻),照例要占卜。先用龜甲,結果是不吉。再用蓍草,結果是吉。卜人說,筮短龜長。龜是動物,蓍草是植物。動物比植物更有靈性,所以龜卜的征兆更靠譜。獻公根本不聽。8

事實上周人的占卜,往往隻是一種儀式,或者心理暗示。拿主意,恐怕並不真靠這個。公元前525年,吳伐楚。

楚國的令尹占卜戰爭的結果,不吉。楚軍司馬公子魴(讀如房)說,我們地處長江上遊,怎麽會不吉利?再說了,占卜戰爭,慣例是司馬發表命辭。我要求重來。

於是重來。

公子魴便對鬼神發表命辭:魴率領親兵以必死的決心打頭陣,楚國國軍跟著上去,希望大獲全勝,行嗎?

征兆是:吉。

於是公子魴帶兵衝鋒陷陣,果然戰死。楚軍也果然勝利,還繳獲了吳國一條大船。這條大船是那樣的重要,以至於公子光(也就是後來的吳王闔閭,夫差的父親)拚死拚活也要把它奪回去。9史書沒有記載負責本次占卜的人是誰,可見其人並不重要。實際上,隻有那些被視為預言家的,才可能載入史冊,比如預測到秦穆公必定活捉晉惠公的秦卜徒父。10至於那些屢屢言中的“名卜”,則更會名垂青史。

比如卜偃。

卜偃是晉國的卜官。他最牛的預言,是畢萬的後代非比尋常。畢萬原本是晉獻公的車右。因為有功,被封在魏,升級為大夫。卜偃馬上說:萬,是大數;魏(通巍),是大名。

初次封賞就如此崇高,這是上天在暗示了!天子的子民,叫“兆民”。諸侯的子民,叫“萬民”。畢萬的子孫,將被萬民擁戴啊!11

這話其實已經說得很明白了,而且也沒有錯。畢萬的子孫,後來不但成為諸侯,還成為國王。他們的國家,就叫“魏”。

牛!這樣的預言,實在是牛。所以卜偃的身影,便頻繁出現在《左傳》。

還有裨竈(讀如皮灶)。

裨竈是鄭國的預言家,曾經成功地預測了周靈王、楚康王和晉平公的死亡,以及陳國的複國和滅亡。他甚至能說出準確的時間,比如晉平公將死在七月戊子,陳國將在五年後複封,然後再過五十二年徹底滅亡。依據,則主要是星相學的。看來此人懂天文,通五行,還會巫術。因此,公元前525年,他在預言了宋、衛、陳、鄭四國的火災後,便告訴鄭國大政治家子產,他有辦法消災。

子產卻不理他。

第二年五月,裨竈的預言兌現,宋、衛、陳、鄭,果然在同一天發生火災。

裨竈便對子產說:不聽我的,還會著火。

子產還是不聽。

有趣的是,火災也沒再發生。12

這就說不清裨竈是靈還是不靈。但這並不要緊,重要的是子產的一段話。正是這段話,讓我們對周人甚至華夏民族的鬼神觀念,有了一個清楚的認識。

那麽,子產說了什麽?

神就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