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如夢_分節閱讀_3
麽時候突然出現,“我說你怎麽不接電話,原來已經到了。”
孟和平上下打量他:“氣色這麽好,還住什麽醫院,不如回家養著去。”
阮正東笑,微微眯起眼睛:“我倒是想啊,可大夫不幹。”世上難得有人穿睡袍還能這樣得體,站在醫院走廊,跟站在自家臥室似的風流倜儻。但也許是舊情人眼裏出西施的緣故,她覺得孟和平更好看,衣冠楚楚,氣宇軒昂。兩個男人隻顧敘舊,還顧不上她,她心裏直發虛,要不趁這機會逃之夭夭,也是好的。
還沒邁出腿去,病房裏忽然有人探出頭來:“哥,是不是和平來了?”
聲音嬌俏甜美,正是她適才聽到的那一個聲音,沒想到長相更甜,看上去十分麵熟。同阮正東一樣,有一雙伶俐的眼睛,見著孟和平,眼波一閃,亦嗔亦嬌:“不是叫你七點來接我,怎麽這麽早就來了?”一轉頭見了她,也不做聲,隻是笑吟吟瞧著她。
阮正東這才像是瞧見了她:“佳期你來了?”向她介紹:“這是我妹妹阮江西。這是我朋友,孟和平。”然後向那一對璧人含糊其辭地指了指她:“這是尤佳期。”
她尤佳期二十多年來的人生,從來沒這麽熱鬧過。
舊歡新知齊齊登場,而且還有情敵夾裏頭——可到底誰是誰的情敵啊,她還真沒攪清楚。
結果大家到病房喝茶,阮江西對她好奇到了極點,親自替她倒茶。在醫院還能喝到這樣香甜的八寶茶,實在出乎意料。阮江西說:“這茶還不錯吧,是打電話叫老三元送來的。”她不吭聲,免得顯得自己少見多怪,老三元茶莊出了名的“店小欺客”,因為店堂小,位子有限,據說許多明星去喝茶也得預約排號,居然肯送外賣到醫院,這種麵子真是首屈一指。
阮正東不能喝茶,端杯白開水陪著,他是酒喝多了,突然胃出血被送到醫院來的。阮江西描述他暈倒時的場景,繪聲繪色,講到要緊處一驚一乍,抑揚頓挫。饒是佳期這不相幹的人,也聽得緊緊提著一口氣。阮正東笑:“甭聽西子駭人聽聞,她是做新聞的,有職業病。”
佳期這才想起來她為什麽麵熟,因為她是新聞評論的女主播,人比鏡頭上看起來要年輕許多,大約在節目裏總是言詞犀利批評時事,所以給人印象很鮮明。其實現實裏也隻是嬌俏的年輕女子,口齒比常人伶俐而已。
跟孟和平真的很般配。
青梅竹馬,俊男美女,各自事業有成,任憑誰聽了都會覺得是佳偶天成。
她的電話響起來,她趁機走開去接。是周靜安打來,興高采烈:“快來快來,新世界在打折,有條裙子真適合你。”
佳期如夢 第二章(3)
她稍稍提高了聲音答:“啊?老板有要緊事找我加班?我馬上回去。”
周靜安莫名其妙:“喂喂,你豬頭了啊,說什麽呢?”
她答:“你先應付他一下,我半個鍾頭內趕回公司。”
周靜安還在呱呱亂叫,她已經將電話掛掉,走回去歉意地告訴阮正東:“真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了。”
孟和平說:“我送你。”
她到底沒忍住,冒出了一句:“不用了,你還要送阮小姐,我打的就行。”
阮正東說:“那你等一下,我換件衣服送你。”
她還沒答腔,孟和平已經說:“行了吧,你還在住院呢,我送,回頭我再來接西子就是了。”
阮正東也沒堅持:“那謝了啊。”
孟和平笑:“可真不一樣啊,原來替你將這個誰那個誰送來送去,也沒見你道一聲謝。”
阮正東也笑:“我幾時叫你送過誰了,少在這裏胡扯。”
佳期覺得胸口隱隱作痛,五髒六腑都在抽搐,仿佛胃也蝕出一個深洞,隻怕真的嗓眼一甜,會吐出一口血來。她覺得自己是掉進蜘蛛網裏的蚊蚋,怎麽掙都有更多的束縛裹上來,一絲絲纏上來,喘不過氣,透不出力,隻能眼睜睜看著不能動彈,死不瞑目。
同孟和平一部電梯下去,咫尺空間裏隻有他們兩個人,真是形同牢籠,她實在不願再與他同車,於是說:“我還是打的吧,醫院門口的士很多,很方便的。”
“不行。”他語氣淡然而堅持,又補上一句:“我答應了東子。”
這般有情有義,她為什麽還想流眼淚。
他開一部Chopster,車內空間寬敞,冷氣噝噝無聲,隻有她覺得局促。
他車開得很慢,仿佛是習慣使然。這麽久不見,他真的像是另外一個人了,就像是兒時記憶裏的《射雕英雄傳》,總記得是那樣美,那樣好,可是不敢翻出來看,怕一看了,就會覺得不是那個樣子——她曾有過的記憶,隻害怕不是那個樣子。
周六的下午,街道上車流緩慢,綠色的士像一片片葉子,漂浮在蜿蜒河流中。而她仿佛坐在舟上,看兩側千帆過盡,樓群林立。
恰好是紅燈,停在那裏等著。她轉過臉去看車窗外,忽然認出這個路口。
如果向左拐,再走五六百米,會看到成片舊式的住宅樓,一幢接一幢,像是無數一模一樣的火柴盒子,粗礪的水泥牆麵,密密麻麻的門洞窗口,更像是蜂巢。她想起當年,端一張藤椅在狹窄的陽台上曬太陽,頭頂曬著她的T恤他的襯衣,衣襟或是袖子常常要拂過他們的頭……陽台外就是沸騰的車聲人聲喇叭聲、小店促銷音樂聲……浩瀚的聲音海洋,就在陽台下驚濤拍岸。淡金色陽光像瓶子裏的沙漏,無聲無息隻是劈頭蓋臉地篩下來,旁邊隔壁家的陽台,拿大篩子曬著切成片的萵筍——許多年後她都固執地記得,記得幸福的氣息是曬萵筍——幹貨獨特的香氣夾雜著嗆人灰塵……陽台很小很窄,隻能擺下一張椅子,他老要和她爭,最後兩個人擠在一起,也不覺得膩,還揪住他問:“孟和平你幹嗎要叫這個名字?”
他說:“我爸希望世界和平唄。”
後來才知道,他出生的時候,他父親正在戰場上,所以才給他取名和平。
終於到了公司樓下,她說:“你別下車了。”他說:“沒事。”仍舊下車替她開了車門,手扶著車頂,彬彬有禮的紳士舉動。
原來他多懶啊,隻有她知道。襪子脫下來扔在那裏,非得她動用武力威脅,他才肯去洗,還在逼仄的洗手間裏唱歌:“啊啊……給我一個好老婆,讓我不用洗襪子,就算工資上交,就算揪我耳朵,我也一定不後悔……”荒腔走板的《忘情水》,笑得她前俯後仰,伸手去揪他耳朵,他兩手都是洗衣粉的泡沫,頭一側,卻溫柔地吻住她,就那樣晾著滿是泡沫的雙手,溫柔地吻著她。
她說:“我上去了。”
他嗯了一聲,她走進了大廳深處才回頭張望。隔著落地的玻璃牆,遠遠看到他還沒走,就站在烈日下,斜靠在車身上,低頭含著一支煙,劃著火柴,一下、兩下……到最後終於劃燃,點著了煙,他抬起頭來。
她連忙轉身匆匆往前走,隻怕如果再多一秒,自己就會流淚。
佳期如夢 第三章(1)
與他最後分手的時候,也是她轉身離開,他傻子一樣地站在那裏,遠遠望著她。她越走越急,越走越快,隻怕自己會忍不住哭,隻怕自己會忍不住轉身。最後他終於追上來,抓住她的胳膊,那樣緊緊地抓住,連呼吸都急迫:“佳期,你不能這樣。”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個男人紅了眼眶,隻是緊緊地抓著她,仿佛隻怕一鬆手,她就會憑空消失。
她幾乎用盡了此生的力氣,才忍住眼淚,冷笑著用最無情的字句,仿佛鋒利無比的利刃,硬生生剖下去,將他與她之間最後一絲都生生斬斷:“孟和平,你怎麽這樣幼稚?話我已經跟你說得一清二楚,你怎麽還不明白?我拜托你,我就要保研了,你別耽誤我的前程。”
“我不信!”他幾乎是在吼,“我不信,我不信你的話,為了什麽狗屁保研,你就要離開我,我不信!”
她殘忍地微笑:“孟和平,保研對你來說,也許並不值一屑,可是對我來說,很重要、很重要。我不是為了保研而跟徐時峰,我愛的本來就是他,你明不明白?”
他的手那樣重,捏得她痛不可抑,所有的眼淚都浮成了光,光圈裏隻有他的臉,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角……一點一點,在視線中淡虛成模糊的影。
他的聲音遙遠而輕微:“我不明白,我隻知道這個世界上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
她鼻子發酸,膝蓋發軟,胸口痛得翻江倒海,所有的一切都開始旋轉,她在簌簌發抖,連聲音都變了調子,一字一句,清晰明利:“可是對我來說,這世界上有許多東西,都比你要重要。”
他看著她,她有一種麻木的痛快,像是自殺的人切開靜脈,那血一點一滴地淌著,漸漸淅淅瀝瀝,於是陷入一種虛空的祥和,四周都是綿軟的雲,再多的痛都成了遙遠的事情,隻是麻痹的快意。
“你向往那樣的生活,是因為你不曾經曆過,所以新鮮,但我已經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我過了二十一年,那樣平凡,那樣困苦,一輩子隻為買房子奔波,精打細算,穿件新衣就覺得快樂許久。我厭倦了,你懂不懂得?你喜歡這種生活,是因為它瑣碎平凡,你說喜歡這樣的人間煙火氣,是因為你過去二十年,都高高在上,沒有機會體驗。可是我,我在這人間煙火裏呆得太久,已經覺得煙熏火燎麵目全非,我希望可以有更好的前途,什麽叫前途,你不會明白,因為你的前途從你一出生,就是康莊大道,一片光明。而我,我和許多許多的人,要怎麽樣地掙紮,怎麽樣地努力,才可以過得更好。你媽媽說得對,我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裏的人,誤打誤撞才湊到一塊兒,不會幸福,不會長久,遲早有一天會分開。而如今我如果離開你,我可以得到許多許多實質上的東西,我為什麽要放棄這樣的機會,我為什麽不能為了我的前途,做一個正確的決定?徐時峰可以和我結婚,你可以嗎?”
他望著她,過了許久,才說話,聲音低沉喑啞,透著無法抑製的哀涼:“我愛你——佳期,不管你說什麽,我愛你。如果你走了,這輩子我也許永遠沒有辦法再將你找回來。”
她想將手從他手指間抽出來,他不肯放,她一根一根掰開,掰開他的手指。絕決地用力,彎成那樣的弧度,也許會痛,可是長痛不如短痛。她寧願所有的痛都由自己來背負,隻要他受到的傷害最少最小,她寧願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來背負。
他力氣比她大,她掰不動他的手指,她最後終於將心一橫,揚起手來,狠狠給他一記耳光。那樣清脆響亮,如同重重地扇在她的心上,痛得她幾乎無力自持,卻指著他罵:“孟和平你是不是個男人?我都說了不愛你了,你怎麽這麽死皮賴臉,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你給我放手,別再惡心我,我永遠不想再看到你!”
話說得這樣惡這樣狠這樣絕,他眼底淨是血絲,瞳孔急速地收縮著,瞪著她,就像瞪著一個劊子手,而她屹然不動,他終於絕望,手指一點一點地鬆開,終於鬆開,她絕決地轉身,急急地往前走,走出了很遠很遠,一直走過了整整兩條街,踉踉蹌蹌才回過神來,就那樣蹲在馬路邊上,抱著雙臂號啕大哭,她一直哭了整整一個鍾頭,過來過往的車輛,明亮的燈柱像是眼睛,像是無數雙亮晶晶的眼睛,她哭得一陣陣發暈,摳著人行道的磚沿,將右手食指的整個指甲全摳掉了,也不曉得痛,血一直流,狼藉地擦去眼淚,站起來又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她從來不知道,愛一個人會這樣難過,就像將心挖去了一塊,拿刀子在傷口裏絞著,絞著,卻不能停止,像是一輩子也不會停止,書上總是形容說肝腸寸斷,不是寸斷,而是用極快的刀,每一刀下去,就是血肉模糊,痛不可抑,卻毫無辦法,任由著它千刀萬剮。
孟和平,我愛你,所以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我不能沒有你,可是我願意離開你,我明明知道,這輩子我永遠再也找不回你,可是我心甘情願。隻要你過得比我好,隻要你比我幸福,什麽我都願意。隻要是為了你,哪怕會失去你,哪怕這一生我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