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早上還沒睡醒,工匠已經巴巴兒地拿著聽診器來找安了。安哈欠連天地看著覺得還算中意,找出兩大錠元寶賞了,看著工匠歡天喜地地離去,雙胞胎姐妹疑惑不解:“姑娘,這黃燦燦的是什麽東西?怎麽那麽怪,是掛脖子上的嗎?”

另一個連忙道:“可是可是姑娘錢那麽那麽多,為什麽不打個黃金的呢?”

一個端來洗臉水嗤了聲道:“我們姑娘怎麽會戴跟人家一樣的東西呢?”

安不理他們,把探頭伸進自己衣服裏,果然很清楚地聽到沉重的心跳聲,大喜,便把聽筒塞到一個人耳裏,問:“聽到什麽沒有?”

端水那個唬了一跳:“什麽聲音?象敲鼓一樣的。”疑惑地看著安的胸口,仿佛安是個怪物。

安笑道:“是心跳啊,不信我在你胸口放著你聽聽看,不過你得把前襟解開。”

端水那個臉都紅了,頓足嘖道:“姑娘真是厚臉皮,這麽不好意思的事情也說得出來,大白天這麽多眼睛看著的。”

安愣了一愣,終於明白現在可不是個開化的年代,女人穿衣服脖子都扣得死死的,要個姑娘家拉開前襟,不是與要她性命一樣嚴重嗎?不知道多爾袞怎麽想,要是他也不肯當著人的麵拉開衣服,那還看什麽東西。思前想後,決定找師傅幫忙,要緊時候叫師傅按住多爾袞,那樣他就逃不走了。

於是興衝衝跑去師傅院子。現在大喇嘛院裏又給塞進了四胞胎徒孫,天天熱鬧得很,好在大喇嘛是個有德高僧,聽而不聞,否則一定會被煩死。安進去時,幾個寶貝徒弟還沒起床,但聽見師傅已經起來,便敲門進去說了。大喇嘛對安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一向抱信任態度,立刻相攜去多爾袞那裏。

才進院門,就聽裏麵“嘩啦”一聲巨響,似乎是滿水的銅盆砸在金磚上的聲音,然後一個大木架“呼”一下穿窗而出,顯然是裏麵有什麽人大力扔出來的。安大驚失色,就要搶進去。大喇嘛一把拉住她道:“不急,是王爺在火,等等再進去。”

安吃驚地道:“王爺怎麽火氣那麽大?”果然接著聽見多爾袞在裏麵的大聲喝斥聲。

大喇嘛搖搖頭道:“也不知怎麽會事,王爺現在很容易動怒,火氣一上來就麵紅耳赤的罵人,誰都不敢與他說話。”

安默然,想了半天道:“我知道了什麽原因了,師傅,我們一起進去吧,王爺一定不會對我們生氣。”

多爾袞見師徒兩人進門,隻是皺著眉頭說了聲:“這麽早?”然後就顧自一腳踢開臉盆,走進裏屋裏去。

安衝師傅做個鬼臉,跟後麵也進去,見多爾袞要穿大衣服,忙阻止道:“慢點慢點,我們就是特意侯著你衣服穿不多時候來的,王爺且慢穿衣,解開前襟,露出胸膛,讓我聽一聽。”邊說邊亮出手中的聽診器。

多爾袞略有粗魯地抓過安手裏的聽診器,仔細看了看,問道:“這就是你昨天說的你們用的東西?”

安一把奪過來,笑道:“不會用的人抓著的樣子都不象,不能給你拿著,粗粗魯魯的,我好不容易叫人打出來的東西可不能給你搞壞了。我們用的哪有這麽粗糙,精巧多了,不過原理一樣,效果也沒差多少,應該沒問題。王爺,你可以解衣服啦。”

多爾袞見她笑得有點神秘,一時猶豫要不要不聽她的,免得中她圈套出洋相。但轉念一想這東西是昨天叫人去做的,那時候安還是正經的,應該不會拿這東西開他玩笑,這才拉開白絲內衣。

安讚道:“到底是王爺,見多識廣,不象我屋裏的丫頭,看見這東西要探他們肚皮,差點罵我是下作黃子。王爺坐好了,別緊張,等會兒聽我吩咐吸氣呼氣就行了。”

大喇嘛在一邊笑嘻嘻地道:“這與王爺見多識廣有什麽聯係,拍馬屁也別太露馬腳。”

多爾袞被師徒倆的熱情搞得有點心慌,不知道他們一大早究竟忙的是什麽,疑惑地道:“你們兩個似乎有什麽事情不可告人。安,是不是又打碎我的什麽寶貝了?”

安小嘴一撇,道:“王爺恁的小氣,我打這付聽診器花了兩錠元寶都沒問你算帳呢,你倒先賴上我了。好啦,別說話了,否則我聽不清楚了。”

多爾袞見她真的是一臉專注,這才放心安坐,照安的要求吐納轉動,大喇嘛因王爺“見多識廣”而無事可幹,但好奇地看著安的動作,覺得非常新鮮和不解。不過這徒弟經常神神秘秘的,他也見怪不怪了。

放下聽診器,安舒了口氣,道:“基本沒別的大病,隻是有一樣,這是種很難纏的病,主要還是靠平時的保養的。”說完,吩咐伺候的人幫多爾袞把衣服穿上,等仆人全部退下,這才道:“沒大事。這病在我們那兒叫高血壓,什麽原因生成的還不清楚,現下王爺容易動火氣,前兒的昏迷,還有臉紅脖子粗都是因為這個引起,還好這次作沒大礙,有的嚴重的就會全身癱瘓,口不能言。這病一時半會兒沒問題,隻要三分治療,七分休養做得好,在我們那兒基本也可以得享天年。我回頭會寫個注意事項給王爺,王爺一定要照著做到,然後與廚師商量個菜譜,嘻嘻,以後王爺可不能與以前那樣痛痛快快地吃肉喝酒了。適當時候我會烤著羊肉來饞王爺的。”

多爾袞本來聽她說得正經,也很認真地聽著,對照自己近日的身體,也覺得自己每天火氣大得莫名其妙,原來還真是這病導致的。可沒正經多久便聽她話頭一轉,轉而取笑他來,不由哭笑不得,對大喇嘛道:“這小家夥一定是胡說的,哪裏有限製人家吃肉的,生病時候隻有多吃多補才好,安,是不是搞鬼想陷害我不給我吃肉?”

安撇過臉譏笑道:“真是不識好人心,這種事情上麵開玩笑不是砸我安神醫的牌子?我自然說的是真的,而拿烤肉來饞王爺我也一定會做到的。”

大喇嘛點頭道:“我看安說的也有道理,我們這兒也有痰迷昏厥這種說法,說起來與安說的差不多,曆來大夫也是說禁吃葷食的,不過似乎是安說得更有道理點。”

多爾袞知道安來自何方,以前做過寫什麽,心裏其實早相信了。拿過聽診器笑問:“這東西是什麽意思?可不可以說得詳細一點?”

安把探頭隔著衣服放在多爾袞的心口,又把耳塞替他塞上,道:“聽見了嗎?有點悶悶的象敲鼓似的聲音,這就是你的心跳了,如果不隔著衣服,還可以聽得真切。不過這聽不出高血壓,我主要是拿它來排除其他的可能。”

多爾袞笑著把耳塞拿下來,交給大喇嘛道:“師你倒聽聽,很是奇怪,心跳聲怎麽可以這麽響。”安如法給大喇嘛戴上,聽得大喇嘛也笑起來:“有時候睡不著,隻覺得心跳得慌,似乎可以聽見悶悶的聲音,原來心跳的聲音還真是那樣悶悶的。”

安拿過來給大喇嘛聽了會,笑道:“師傅的心跳可比王爺有力多了,王爺你別偷懶,以後可得多鍛煉啦。嘻嘻,每天早上起來跟勞親打布庫去。”

多爾袞起身伸了伸腿腳,道:“不錯,入關後每天忙著上朝下朝,動得少了很多,安,以後每天早上來找我一起動動。”

安忙一口拒絕:“這可不行,我正長身體的時候,我要睡懶覺,今天早起不知道多不舒服,吃完中飯得補回來才好。忙了好久了,早飯還沒吃呢,”衝外麵大叫一聲:“唉,拿點吃的來。”

早飯上來,居然有一半是安喜歡吃的,連多爾袞看了都笑:“這幫人善會見風使舵,指望早餐能拴住小安,以後我也可以少點脾氣,他們省得吃苦頭。”

安一把把雞蛋肉食全拿到自己一邊,道:“非也,他們知我人好易相處,所以投桃報李對我格外熱情點。王爺,從今起你不能吃那些脂油肥膩的東西了,不過我會計算好,讓你吃得好好的,不會餓著你。”

多爾袞生來就是吃肉,病時也不例外,此時無肉可吃,沒奈何,隻得取了安的奶餑餑等甜食來吃,吃得真是倒胃口,隻得說話分散注意力。“安,你這次去揚州,看見他們城防做得怎麽樣?”

安偏了偏頭,道:“不想說。與他們是朋友,都不幫忙。何況你連花春花在都知道,應該清楚那裏的布局。”大喇嘛道:“宿遷的江湖人,我看半數是衝著花春花去的,要是她夫妻兩個離開,人可去掉一半。”

多爾袞笑笑不以為忤,道:“好吧,你不說就不說,也是你對朋友的道義。不過看他們的勢頭,我決定還是避一避,本來準備讓多鐸下江南的,現在還是與阿濟格一起追李闖餘孽去,兩股集中兵力先把李闖解決掉,省得他們逃到蜀中與張獻忠匯合。還有我們既然提出是幫前朝殺反賊,也總得把樣子做出來,李闖不殺先殺前明部將,嘴上說起來不硬氣。”

大喇嘛補充道:“這也是道理。還有揚州宿遷的那些江湖人,如果我們現在打過去,他們正在勁頭上,倒真是一股不小的殺傷力。但是這幫人散漫慣的,先不去理他們,他們受不得長時間約束。慢慢自會做出喝酒打架甚至內訌等事來。而且那些原來打算捧花春花場的人也會時間一久漸漸懈怠,難說會有離開的。等他們自己內耗夠了,我們再打過去也不遲。”

多爾袞把飯碗一放,走到地圖前麵,沉吟半晌道:“雖然如此,還是得在那裏放一部人馬預防史可法部乘我們入陝空虛,長驅北上。我看就把洪承疇放那裏吧,他以前在明軍中資格最老,知道那些人的套路,叫他目下守而不攻,我看他應該做得到,而且也不那麽容易引起漢人反感。再說了,已經有三路軍都是我們滿人為帥,也得弄個漢人為帥的,否則顯示不出朝廷滿漢聯合的誠意。就那麽定。嗯,生病幾天,人一清靜,反而大局考慮得多些了。”

安旁邊問了句:“他們就準備出了嗎?”

多爾袞回身道:“後天是黃道吉日,我去城門外送他們出,你想去看嗎?”

安搖搖頭:“不去了。”剛說完,忽然道:“不,我得去,後天出,那些反清人士一定都很憤怒,可能會做出一些什麽手段來,師傅要顧大局照顧不到的地方我可以看著,還可以送送勞親,勞親真是跟英親王去嗎?”

多爾袞開玩笑道:“難為你還是把我放在你那些朋友前麵嘛,哈哈,當真是難得。勞親近期很有長進,我決定讓他出去曆練曆練。阿濟格有吳三桂為前鋒,論實力比多鐸一部強一些,勞親跟在後麵也可以跟吳三桂學到點東西。多鐸的前鋒是孔有德,比吳三桂略有不足,但多鐸之力當可彌補。我把多爾博交給多鐸管去,也就他敢替我做點規矩。但願多爾博能學到點什麽。安,你喜歡跟去嗎?喜歡的話,我替你安排。”

安知道多爾袞最後的話是開她玩笑,一撇小嘴道:“我可不管,不過原來我囑咐豫親王的話得換成與洪承疇說了,我與他交情隻是泛泛,怎麽說得出口呢?王爺,你什麽時候得幫我提提。”

大喇嘛笑道:“洪承疇性格嚴謹,不象豫親王那樣容易說話,你有得苦頭可以吃了。”

安眼珠一轉計上心頭:“那可怎麽辦?對了,王爺,我前回去武昌,看見很多財主攜家帶口乘船逃出四川,說是既怕張獻忠搶掠,又怕肅親王豪格把他們肅清了,所以先逃出來看風向。我想地方上的那些勢力應該想個辦法安定他們下來才好,否則等仗打完,地方上一片蕭條,農家沒有財力恢複耕作,會出現惡性循環。而且那些有錢的財主懼怕我們打過去壞了他們現在的生活,一定會給與我們對抗的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這樣一來,我們不是多了很多麻煩?如果我們現在就開宗明義地通告天下,那些人擁有的土地財物我們打過去後依然承認他們的所有權,那麽他們也得患得患失起來,這事情就好辦得多了。嘻嘻,當然,我的私產也就保住了,我也不用求洪承疇去了。”

多爾袞原本是拿安的話當玩笑話聽,但現後麵越說越有道理,正聽得頜認可,安卻忽然又冒出自己的小算盤來,不由哭笑不得地道:“本來還準備誇你兩句的,現在看來你說這些全是為自己打算,這誇你呢就免了。不過你說得也不錯,這些人是地方的穩定勢力,他們一亂,地方就更亂,以後我們即使打下天下來,管起來也難。士人要招羅,鄉紳一樣也要安撫,這兩股勢力抓在手裏了,江山也就可以坐的非常穩當。安,不錯,行萬裏路,讀萬卷書,見解確實有過人之處。你出去叫人傳範先生進來,我與他起草個通告,就照你說的辦。”安得意洋洋地出去傳人,這邊多爾袞對大喇嘛道:“這孩子重情,她不肯與漢人直接作對,我們也不要勉強她。她的很多主意是想叫滿清軍隊少結怨,多施恩,我看可以采用,我不讚成以前元朝那種把漢人踩在腳底的辦法,我們滿人入關加起來才二十幾萬人,如果漢人積怨太多,今天這兒造反,明天那裏起事,我們忙都忙不過來,還是要更深入加強滿漢聯合才好。”

大喇嘛道:“這孩子的小心意被王爺這一解釋,我看朝上大臣一定容易接受得多,否則那些戰功赫赫的將軍們可能會反對,自己打下的土地怎麽能繼續交還漢人呢?換個角度,他們也會明白道理的。”

安從外麵進來,笑道:“你們議論我的話我一句不拉地全聽著,幸好你們沒說我壞話,否則我一定想出開最苦的藥給王爺喝,嘿嘿。其實這還有另外一個道理,叫溫水煮青蛙,如果青蛙一下扔進滾燙的水裏麵去,它一定是拚著命跳出來的,但如果把它放進冷水裏,它想,嗯,這兒呆著也舒服,就不動了,然後我們慢慢加溫,青蛙想,呀,水象夏天一樣溫暖了,真舒服,就不去理會,過一會兒水燙了,它才醒覺過來,再想要跳,腿腳已經不利索,這就隨人拿捏了。人其實也有惰性,你隻要答應他保持原狀,他也就得過且過閉著眼睛過日子,以後等江山坐穩了,再慢慢收權也來得及。”

多爾袞詫異道:“這道理倒是第一次聽到,你那裏學來的?”

安不以為然地道:“我看的書可多,但看書再多如不活學活用還是白搭,所以歸根結底還是我聰明。”

大喇嘛笑嘻嘻地道:“你書看得再多,也別亂翹尾巴,需要學的東西還是很多,比如為人啊,待人啊什麽的。謙虛一點還是好的。”

安不服,正想反駁,卻見範文程急匆匆趕來,想必他是早早就在王府會客廳侯著了。安隻得打住話頭,悄悄對師傅做個鬼臉以示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