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盛京皇宮外的一座寺院,雖然才是九月初,寒風已吹得守衛在廟外的衛兵不由自主地縮起了脖子。青燈古佛前,莊太後依著規矩參拜完觀音菩薩,對眾人說:“我想在這兒靜一靜,留一兩人伺候就行。”她指著一個衛兵道:“你留下,不要出聲,門邊兒去站著。蘇茉兒,你也留著。皇帝,你和姐姐們一起外麵看看去。”

待一行人走遠後,莊太後盤坐與蒲團上,輕聲道:“大勇,你怎麽現在可以過來?出什麽事了沒有?”那個喬裝成衛兵的正是勇和。他走近幾步垂手施禮道:“回太後,奴才無能,讓安活著回到睿王爺身邊,是以奴才身份暴露,沒法在北京繼續呆下去。”

莊太後目光還是注視著菩薩,輕輕道:“我前幾天已經收到飛鴿傳書,說你失蹤的事,我很是擔心,嗯,見了你麵我才放心下來。一路很多波折吧?不過活著總有扳回的機會。”

勇和聽著莊太後溫柔的問話,心中百感交集,憋了半天才激動地道:“讓太後擔心,奴才真是萬死難辭其咎。睿親王的家將可能估計到奴才一定要來見太後一麵,一路追殺很急,奴才估計這一見後,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來參見太後,請太後恕罪。”莊太後擺擺手道:“大勇,我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這下去準備怎麽走?”

勇和回道:“奴才在兩湖找了個險要去處,準備在那裏建個落腳點,奴才見過太後,這就趕過去。後麵的事,奴才已略有安排,還是繼續原來的路子不變。太後以為如何?”

莊太後道:“你就照著你自己的想法去做,不用拘泥於我這兒的想法和處境,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相信你的忠心。”邊說邊從袖子裏取出一疊銀票。“這些銀子不是什麽大數目,你先拿著用,事起倉促,難免有捉襟見肘的時候,我別的幫不到你,也隻有這麽點心意了。這兒有個小佛像你也收著,他是我父親送到西藏喇嘛那裏開光過的,有靈氣著呢,希望能保佑你一路平平安安。唉,長話短說,我也不便在這兒久留,後麵的日子你自己保重吧。無論如何,保住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說完扶著蘇茉兒緩緩離去。

勇和看著莊太後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門後,呆了良久才把目光收回來,順勢跪到莊太後剛剛坐過的蒲團上,雙掌緊緊捧著那尊小佛像,衝菩薩拜了幾拜,這才起身,錯眼間,隻覺得那菩薩豐神秀雅,寶相莊嚴,活脫便是莊太後的化身,不由住足,癡癡地凝視半晌,才依依惜別。

九月的南京,遲開的銀桂卻還熱烈地吐著甜潤的芳香,安還是像前一次一樣在夜裏從天而降,落在長江以北,金陵城富戶,正好出來在月光下伸個懶腰的書生範叔群麵前。範叔群驚魂甫定,不由自主地向安身後望了幾眼,安一看就知端地,笑道:“你別看了,任意姐姐沒一起來。”範叔群一臉失望,怎麽掩飾都掩不住。但好歹總算有了佳人的音訊,也是烏雲中透出一絲銀光了。

安連混帶騙的交代完任意的狀況,這才話歸正傳:“範大哥,今兒我來想請你幫我一個忙,幫我寫一封很要緊的信,可不可以?”範叔群不解,問道:“你能書善畫,為什麽自己不寫?莫非是大書很見不得人?”安忙賴掉:“怎麽會呢,你看我畫兒畫的那麽好,那可是要一定功力的,寫字小菜一碟,怎麽可能寫不好。”範叔群不信,從書架裏翻出一本書,抽出裏麵夾著的一張紙道:“這不是你所寫?”安一看,正是她當日寫的“趕緊拿去兌換。免得變成草紙一堆。”但她自然不能露怯,麵不改色心不跳地道:“你以為我有那麽好心婆婆媽媽地叮囑你那麽多?”範叔群自然不願相信這一手見不得人的字是天仙般的任意所寫,但苦無對證,隻得依然很慎重地夾回書中,放到書架上。

安看著範叔群那麽珍而重之的樣子,忍不住衝著他的背做個鬼臉,見他沒轉回身的意思,隻得提高聲音叫道:“老範,給個話,到底寫不寫?”範叔群回身坐回:“說不寫就是不寫,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數。你要寫我給你磨好墨展好紙。”安知道範叔群安心要看她的癟腳字,當然不能讓他得逞:“老範,枉你飽讀詩書,怎麽那麽重色輕友。”範叔群頭搖得撥浪鼓一般:“提攜後進,讓小字輩多點機會是我等的道義,你不識好人心,罷了,良藥苦口,忠言逆耳,你想想可是?”

安見他那麽固執,眼珠一轉,早有主意冒出:“算了,你既然不願意幫我這忙,我又礙於身份自己不能動那一支筆,這事就隨他去吧。不過我既然來了這兒,不把事情告訴了你,似乎很不夠義氣,你對我不仁,我可不能對你不義,否則我不就降到了和你一樣的檔次。反正夜還長得很,夠我說清楚的。”說完一拍手坐到椅子上,而範叔群則一副看好戲的樣子看著她。安不由心想:這家夥不傻啊,原來以前一副傻樣是被任意給迷暈的。

安喝一口君山碧螺春泡出的好茶,心裏嘀咕這味道並不如奶茶好喝。但也知道這茶是文人雅士眼裏的好東西,她如果把想法說出來的話,一定落個小土包子之類的嘲笑。

當下假咳一聲道:“我有日好興致,在城外抓鳥玩,不想卻抓到了隻信鴿。”安見範叔群眼波一漾,知道他聽出點味道了,卻故意岔開話頭:“老範你也知道啦,我會滿天飛翔,抓個把鳥兒是輕而易舉的事,當初你一見心折,還以為我是小仙女兒,幸好你沒對我頂禮膜拜,看來還是個有骨氣的臭文人。”

範叔群被她說到尷尬處,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道:“哪裏見過有你那樣貪吃貪睡的仙女的?”但其實在安呆他家時候,範叔群是深信不疑她們兩個非仙即妖的,但實在是任意太過美麗,他怎麽也害怕不起來。等她們離開後他回味再回味,才覺得不像。

安斜著眼“哧”地一笑,卻有臉色一端道:“好啦,閑話少說,言歸正傳。卻說我好奇地打開綁在鴿腿上的紙,現一個驚天動地的大陰謀。原來滿人為進占中原,預先派一批武人暗暗南下,意圖在各地舉事,摧毀漢人江湖人士的實力。我一驚之下,又連著幾天漫天抓鴿子,終於了解到那幫人已經匯聚到湘西慈利太子山,看來他們準備以此為基地向周圍輻射。我想到江湖大幫飛鷹盟就在附近,但一來我與他們有過節,二來他們也未必相信我一個小孩子的話,所以想請你寫封信,因為你文采好,寫出來的字他們又一看不是我的筆跡容易采信,這樣我送到飛鷹盟去,好讓他們預做打算。不過你既然堅決不幫這個忙,我也沒辦法,隻有硬著頭皮走一趟了。不管他們信與不信,我總歸是盡力了。”

範叔群聽罷,大掌狠狠一拍桌麵道:“你說的可真?”安被他的一擊嚇了一跳,忙道:“自然,我是拿不出書麵證據來的,因為我把紙條又綁了回去,怕打草驚蛇。但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反正要盡一點我自己的綿薄之力。”安也知道,這時候賭咒誓,還不如把老範一推千裏他更容易上鉤。果然範叔群道:“你等著,我立刻寫出來,這等大事,你早就應該說出來。”

安鬼鬼祟祟地道:“你不是說不寫就是不寫,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數嗎?怎麽又肯動筆了?”範叔群正色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抵禦外虜,是每個漢人的頭等大事,連你一個小女孩子都知道為此千裏奔走,我如推三阻四,不隻是枉熟讀了聖賢書,這還是人嗎?我雖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抗,但寫寫算算還是可以的。”說完磨墨鋪紙,略一沉思,便走筆如飛。

安被範叔群的一臉激昂驚住,細細回味了他的話,不由暗暗為多爾袞他們擔心。這回雖然是她為達到自己的目的胡謅的一個謊言,但也讓她忽然認識到,一個民族麵對另一個民族入侵的時候,民眾究竟是何心態。不久前範叔群還在風花雪月,一轉眼已如鐵血鬥士,用他的筆盡自己的一份力量了。如果全民都是如此,這一股力量豈是區區幾十萬滿人所擊潰得了的?範叔群寫得洋洋灑灑,安想得心驚肉跳。

不消多久,範叔群一揮而就,“啪”一下把毛筆拍在筆架上,竟生生折斷一支上好湖筆。他舉起那紙邊吹著墨跡邊道:“你送去還是我送去?”安就著他的手看了一遍,評道:“慷慨激昂,令人動容。這信自然是我送去了,等你送到,黃花菜都涼了。”範叔群又看了一遍,小心地折好裝入信封,問道:“信封寫交給誰收?”安想了想道:“就寫上飛鷹盟主宋德雨親啟吧。”範叔群依言寫好,鄭重地交給安道:“辛苦你了。”

安被他嚴肅的目光看得心裏虛,第一次感覺到撒謊騙人的嚴重罪惡感。

正巧,前門傳來一陣敲門聲,安如釋重負,道:“僧敲月下門,原來真的是很驚心動魄。”範叔群警惕地看了外麵一眼,道:“你把信收好,別出來,我去看看。”安邊收信邊道:“放心,隻有一個人,雖然聽上去外麵那人功夫不錯,但我還對付得了。”

範叔群嚴肅地道:“聽話,小心點的好。”說完掩上門出去,反手把安鎖在裏麵。

安豈是那麽容易聽話的,等他腳步聲遠去,就開窗飛了出去,悄悄跟上。隻見月色下一個高大的頭陀一手撥開開門的家人,徑直闖進院子,站在中庭大聲嚷嚷道:“主人家不要害怕,灑家是路過此地的遊方僧人,因天晚錯過渡船,想借你家化頓齋飯,主人呢?主人呢?”

範叔群忙應聲道:“好說好說,阿福,你快叫廚房準備幹淨的素齋。師傅裏麵請上坐,先喝口水,洗把臉。”他因心裏有事,所以格外小心,怕得罪了人不好收拾,影響大計,所以招呼得格外客氣。倒是那個和尚被他的客氣搞得有些微失措,但他看看來人也沒啥武功,所以也就不當回事,以為主人家有孟嚐之風,待人一向如此。那和尚止住阿福道:“灑家酒肉不拘,最不愛素菜淡飯,主人家但有大塊肥肉,隻管上將上來。”

範叔群大吃一驚,知道碰到江湖人了,忙道:“有,有,有剛送來的周莊沈萬三家的大蹄胖,保證管夠。阿福,先拿壺洋河大曲來給這位師傅潤口,趕緊的把蹄胖熱上。”

說完轉聲把和尚往裏麵讓。一回身才大吃一驚,見安趴在門邊露著半張臉好奇地看著和尚,忙擠眉弄眼地叫她進去。安想你這笨蛋客氣得也過頭了點,人家和尚不知道心裏會生出多少疑問來,看你等一下怎麽圓場,罷了,幫幫你。是以當沒看見,就是賴著不走。

和尚進屋四周一打量,見裏麵隻有一個小臉黑黑的小姑娘,也不在意,大喇喇一屁股就坐到花梨木圓桌邊,正好阿福飛也似的拎酒過來。他也不倒到杯裏,就著錫酒壺嘴喝了一口,喝聲彩道:“好酒,再來十壺都不多。”範叔群搬凳也在桌邊坐下,見此忙吩咐道:“阿福你幹脆把那壇子酒全端了來。”安也搬了把椅子坐在桌邊,但人小桌子高,隻好趴在桌沿上看,無視範叔群著急的目光,反而笑著插嘴道:“這位師傅一壇酒喝下去,豈不是成了醉打山門的花和尚魯智深?不過師傅一臉絡腮胡子,長身魁梧,和繡像上麵的花和尚還真像哦。”

那和尚聽了大笑:“小姑娘拿灑家比作花和尚魯智深,還真是恰當,不愧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好叫你知道,灑家江湖人稱花二和尚,就愛個喝酒吃肉打架。”安忙笑道:“原來真是花師傅,那以後我們有一飯的交情,再有人敢欺負我們,準定要請出花師傅拔出醋缽似的大拳頭幫我們撐腰。”花二和尚大笑道:“好說,好說,這還不是一句話?你們現時有什麽仇家,盡管戳與灑家,今日灑家替你們一一了結。“安一邊笑,一邊卻想:看這人功夫不弱,依他那麽張揚的性格,應該不會是什麽方外隱士,怎麽就沒聽師傅和任意提起過這麽個人?因此悄悄牽過範叔群的手,在他手心上寫了”小心“兩字。

範叔群也不敢有所表態,隻有心中更是緊張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