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消逝的琴

這些天,古麗把酒樓要大擂台的消息散播了出去,那天,酒樓果然擁擠了許多聖界的老百姓。

台上,我換上那件戲服,戴上麵紗,我的身材本來就矮小,雖然胖乎乎的,但穿上寬大的衣裳,又遮上麵紗,看起來就真的像一個古代的女子。

早上臨走前,是楚顏幫我戴的麵紗,他微涼的手觸在我的臉上,細心的幫我把兩隻大耳朵也藏在了麵紗裏,這樣,從外表來看,就真的看不出來了。

“好久沒看見你的琴了,今天我一定要聽你彈琴。”我膩著他說。

他的目光落在暗處:“好。”

古麗很早便到了酒樓,她比我還要興奮:“悠悠,如果誰贏了,可以拿到什麽東西?”

“等下你就知道了。”我賣了個關子。

她最好奇的是我的獎品,其實,這獎品她也見過,就是飛天那天叼來的靈石,原來那島上有許多塊,雖然數目也不是很多,但足夠當這次的獎品,這些小石頭顏色不一,光彩奪目,就算是一般的石頭,也可以用作觀賞品,何況它還有增進修為一用,相信對聖界的修為也很有用。

站在台上,望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我不禁有一絲恍惚,這是什麽跟什麽呀,我竟然會來到聖界,還站在台上演戲。

我定了定神,看到第一排站著巴哈,古麗。飛天竟也來了,停在古麗肩頭,朝我眨眨眼,似乎是給我鼓氣。

我吸口氣,這有什麽?雖然那麽多人看著我,可是我原來就是個唱歌的,不僅唱歌,還寫歌,好像還巴巴的跑去把自己寫的歌送給別人看,那個人是誰呢?

想到這裏又覺得不對,我怎麽會是寫歌的?我明明讀書的時候就來了這裏,唱歌,彈琴,我還是小時候跟著楚顏學的,本來我隻會舞劍,跟楚顏在一起,我才慢慢喜歡上了唱歌。

到底剛才我怎麽會覺得好像我天生喜愛唱歌呢?好像還把唱歌當做一種職業。一定是站在台上亂了腦子,才會有這種想法。

我搖搖頭,讓自己鎮靜下來,才開始唱。

我唱的,還是那首《前世今生》,本來我很想讓楚顏來演許仙,可是心裏又有小小的自私,如若他演許仙,一定是個美到骨子裏的許仙,這樣的美,我隻想一個人看見,不願和那麽多人分享,所以最後,我隻唱曲,跳舞。

莫非前世那一眼,

隻為今生見一麵……

我剛唱了一句,帷幔後,便有琴聲響起,那般的琴聲我最熟悉不過,知道他在那裏,我心安了許多。

四周安靜下來,所有人都被我的曲子吸引。

我邊唱邊舞。

匆匆美夢奈何天,

愛到深處了無怨……

水袖輕飄,如一抹微波,這樣的感覺……恍惚中拔出劍,跟著琴聲舞動。

千山阻隔萬裏遠,

來世再續今生緣……

纏綿的歌,連劍光也變得哀怨,前世今生,癡守著的時光,就算眨眼也舍不得,為什麽,為什麽,我竟那麽難過?

我來看你了,隔著遙遠的時空,我借著最後的機會,來看你一眼,無論如何都好,我便沒有後悔,恩恩與怨怨,終會化成塵土,可是,即便是千年,我還是無法忘記你,你疏離的容顏,你偶爾的微笑,林間交錯的身影,天邊的銀橋……

我告訴你,星星是世間最美麗的眼睛,其實,那是我來這裏以前大學文學講師說過的一句話,可是當時你的眼睛那麽亮,那麽亮,亮過所有的星星。

那一刻,我曾想,在我心裏,已經有了一顆最美的星星,就算給我漫天的星星,我也不換。

可是,後來,後來為什麽變了,全都變了。

我的心慢慢往下沉,究竟是什麽東西,讓我的心那麽痛?仿佛有根針生生的劃過,裂開了一道口子,卻無法修補。

連帶手心處也疼了起來,我知道,那是一個圖案,是那塊錦緞消失後,所留下的烙印,好像融在了我的身體裏,與我血肉相依。

不行,怎麽關鍵時候就出狀況?大概楚顏在帷幔後看到了我的不對勁,他的琴聲也變得有些不對勁,雖然台下的巴哈,古麗和所有人一樣,聽的興致勃勃,但我聽得出來,他的琴聲在遊移,就像是難以控製的那種。

我不停的旋轉,沒有人知道,我不是在賣弄自己的舞技,隻是想讓自己不那麽難受。

流水般的裙擺如花瓣綻開,炫目的就像一朵靜夜裏開放的綢緞花。

銀劍忽然帶著我輕輕飛起,我聽到周圍的尖叫聲,那是在為我喝彩。

輕浮在空中,腳下踩著銀劍,我唱完最後一句:

寧願相守在人間,

不願習作天上仙。

這時,琴聲也嘎然而止,仿佛強弩之末,有種滴血的感覺。

我的心猛地一顫,我還聽到了最後的尾音帶著微微的顫抖,雖然很細弱,但我聽得出來,到底怎麽了?

我忍不住看住那塊帷幔,可是帷幔紋絲不動,看不出任何端倪,我想衝到後麵去看一看楚顏,可是人群已經湧了上來,所有人圍成一個圈子,把我抬了起來,拋向空中。

我沒想到聖界的人這樣熱情,我好不容易暈乎乎的站穩了,就聽見古麗興奮的說:“悠悠,太好了!實在太好了!你不知道,各處的店都沒了生意,族人們都湧來這裏了!”

我迷迷糊糊的看著四周穿著盔甲的男人和自家女人們那些淳樸的臉,心底不禁劃過一絲暖流,啊,這哪是什麽魔界啊?這些人分明就是可愛的老百姓,跟魔人扯不上半點關係。

所以他們修為雖弱,但生活的很安逸,幾百年後歸入赤海,這是不是也是一種生活?

這樣想來,把靈石當做禮物送給他們,會不會因此而改變他們的生活?

我還在想著,那邊古麗已在宣布,以後,每個聖族家庭的都可以來參加挑戰,勝出家族,可以得到——

“得到什麽?”她轉過頭來看我。

這丫頭太激動,沒問清楚就在講話了,我隻好朝飛天點點頭,飛天的嘴裏立刻吐出一塊亮閃閃的石頭。

“靈石!”古麗叫了起來,連巴哈也驚訝。

“你是說,贏者可以得到一塊靈石?”巴哈問。

“你不是要聖界強大起來嗎?這是萬眾一心的好時候,所有的族人都參與進來,辛苦得來的東西一定會好好利用,他們一定會好好用來修煉。”我說。

巴哈的眼神有些變化,望著我,出了神。

“不用謝我。”我故意拍了拍他的肩膀,“還是謝謝飛天吧,是它找到地下的靈石的,雖然隻有十塊,還有大有小,但總是很有用的。”

“我又沒謝你。”他別過頭,銀發遮住眼睛。

這家夥,就是這麽別扭。

底下的人看見靈石也激動萬分,都擠上來看,我乘著巴哈和古麗在跟他們說話的時候,悄悄擠出人群。

……

帷幔後,空無一人,我又跑去樹林。

楚顏呢?

樹林裏沒有人,遠遠望去,在池邊,我終於看到楚顏,剛想走上去,卻猛然怔住,他的身邊,還有一個黑衣的女子,從背影看來,竟是那天長生節獻舞的朱砂。

那個長著異域般奇妙臉孔的女子,那麽美麗,我隻看過一眼,便不會忘記。

楚顏靜靜的站著,睫毛垂下來,看不見表情,懷抱著琴,右手輕輕拂動,卻沒有琴音。

朱砂也靜默了很久,我躲在樹後,長如一個世紀,她終於開口說:“你說過,你永遠不會不要我。”

我的心一顫,楚顏對她說過這樣的話?那他們是什麽關係?

楚顏說:“我說過。”

“可是現在……”

“現在,她回來了。”

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猶如一個啞謎,我隻看見朱砂的背影輕輕一僵。

“她回來了?!”她的聲音也變得有些顫抖,“我隨了你那麽多年,你隻需輕輕一句她回來了,便可以抹殺嗎?”

“我說過,你隨時可以走。”看不見他的表情,他的聲音仍是淡淡的,卻有種說不清的疏離,仿佛與你隔著千山萬水。

不對,楚顏,楚顏怎麽可能有這樣的聲音?他永遠那麽溫柔。

“你……讓我走?”朱砂的背影顫抖的像風中的樹葉。

楚顏沒有回答,隻是轉過身,落下一個背影,聲音輕輕的傳來:“百年,還是千年?”

朱砂怔了怔,聲音也變得迷離:“你還記得……我也忘了百年還是千年,從我還是原身開始,便跟著你,跟著你……”

樹林裏有一聲歎息。

我知道,朱砂原是那把琴。

“那時,你還是一個小男孩,隻有我陪著你,從日出到日落,看你慢慢長大。”她忽然提高了聲音,“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也會變,我不再是一把木頭一般不懂任何感情的物件!我也有感情!”

“感情,是最傷人的。”

我看不見朱砂的臉,連楚顏的臉我也看不見了,隻聽見朱砂的聲音帶著沙啞:“我也不想,我本來無憂無慮,沒有世俗的紛擾,可是,為什麽讓我遇見了你?”

楚顏終於轉過身:“你現在仍可以那樣,專心修煉,他日成仙,不好麽?”

“我不!”朱砂竟跪了下去,拉住楚顏的衣角,“隻要和你在一起,我在乎什麽成仙得道,隻要和你在一起!”

楚顏沒有動,我整個人輕飄飄的,像在看一出戲,剛剛演完一出千年纏綿的戲,卻在這裏看到另一出。

也說不出什麽感覺,隻是暈暈乎乎的。

楚顏不動,朱砂一直扯著他的衣角,他表情依然沒變,輕一揮手,朱砂緩緩落在地上。

我都有些難過了,本來以為楚顏是我一個人的,現在才知道不是,可是心裏竟對朱砂產生了一絲憐憫,好像那是一種共同經曆過什麽的感覺,很愛一個人,想逗他笑,逗他開心,最後卻發現,他愛著的是另一個人,可是還是忍不住想要關心他,哪怕隻是安靜的待在他身邊,看著他便以知足,那是怎樣卑微的感情?

把自己放在塵埃裏,小心翼翼的去守護,連愛都不敢提,可是卻換不來那人的一點點憐憫。永遠那麽冷,冷的骨髓裏。

我大概被這種感覺衝壞了大腦,竟毫不猶豫走過去。

一步一步,我不知道要去幹什麽,直到走到朱砂身邊扶起她,才發現自己在幹什麽。朱砂看到我,似乎怔住了。

“悠悠。”抬頭,楚顏正望著我,還是那樣淡淡的表情,眼中卻似乎很欣喜,透過麵紗都能感覺出來。

“你不要這樣對她。”我嘟囔著,不知該怎麽說。

那道亮閃閃的東西不見了,仿佛什麽隕落下去,他站在那裏,隻能看見麵紗下的那抹弧線,緊抿著,沒有說話。

猛地,我被整個推開,朱砂站起來,眼神如針,帶著怨恨:“我不需要你可憐我!你是在笑我嗎?笑我永遠都得不到他?!”

心口堵得慌,我連忙吸口氣:“沒有,我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

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這明明是我記憶裏不曾出現過的感覺,現在我卻無比清晰,好像什麽被喚醒。

我不敢去看楚顏,他依然靜默。

朱砂忽然狂笑,笑容帶著悲戚:“你知道?你知道什麽?你知道他為了你,可以什麽都不要?哪怕是他從小到大最喜歡的東西?”

我呐呐的說不出話來,楚顏最喜歡都是什麽?我真的不知道。

“夠了。”楚顏忽然說話。

我抬頭,他的睫毛垂下來,然後又張開,望住我,喚我:“悠悠。”眼神溫柔如水。

我進退不得,他朝我走過來,他走路的姿勢那麽好看,風吹起那件白色的袍子,鼓得滿滿的,像要乘風而去。

他就這麽一步一步走過來,卻很快到我麵前,拉起我的手,我不自覺的跟著他走。

背後,忽然掠過一絲氣息,直衝我的後背。

在還沒有到達之前,楚顏寬大的袍袖已翩然而起。

一道白色的光,把那股氣流消散的無影無蹤,朱砂倒在地上,臉上蒼白無色。

然後,她的臉色從白轉為透明,那襲黑紗般的袍子輕飄飄的仿佛無所依存。

她隻是盯著楚顏,臉上從難以置信,到悲淒,那是一種絕望,就像溺水的人看見最後一根木頭飄遠的那種絕望。

“為什麽……為什麽……”

“我不想傷你。”楚顏淡淡的說。

“你不想傷我?你不想傷我!”她忽然咯咯大笑起來,“你看著我修煉成形,你知道我有多少修為,你竟然說不想傷我!哈哈哈哈!”

笑聲淒厲,我恨不得捂住耳朵,不忍再聽下去。

我抬頭看楚顏,他的眉梢竟有一絲冷意,讓他看起來那麽疏離,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這樣的表情,帶著一種冷漠的威嚴,讓人不寒而栗。

眨眨眼,隨即又變得淡淡的,我是不是看錯了什麽?

可是來不及多想,我看見朱砂的身體正在發生一種變化,越來越透明,那襲黑色的衣裳越來越輕。

她的眼睛依然盯著楚顏,不斷的重複那句話:“為什麽……”

楚顏的眼睛越來越暗,轉過身,我聽到他說:“我不想傷害你,可是,沒有人可以傷害她。”

我不能傷害你,可是,沒有人可以傷害她。

我的心往下沉,楚顏是為了我才……

我抓住他的手:“我沒事!我又沒事!”

我看著朱砂,她聽完這句話,眼中的淒慘無法形容,漸漸的,不再掙紮,仿佛最終安靜下來。我看不到她其他的表情,我隻能看到她的眼睛。

因為,她的其他已經不見了,直到最後,眼睛也不見了,如一縷青煙,化入琴中。

楚顏懷抱的那個琴,那個他永不離身的琴,他略略蒼白的指尖掠過琴弦,發出一個單調的音,睫毛如黑刺般輕輕顫抖,那神態,仿佛是最後的告別。

“楚顏……”我忘了一直喜歡喊他小白,隻覺得胸口很悶很悶。

琴也不見了,在他那抹潔白的胸口消失,他依然環著手,仿佛抽離了什麽,如一個擁抱情人的姿態。

可是那個情人,已消失。

“不,你的琴呢?”我撲到他懷裏尋找,可是哪也找不到。

“沒了。”他淡淡的說,仿佛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可是隻有我知道不是,初見他時,他便抱著琴,謹慎的看著我,不說話,像個有自閉症的小孩。

漸漸的,他慢慢接受我,有時躲在樹後偷偷看我練劍,我總是故意突然跳到他麵前,把他嚇一跳,他可以一天不說一句話,隻彈琴給我聽。

開始時,我要碰一碰那琴,他小心的縮回手:“別動。”

我知道他很珍惜他的琴,勝過他的生命,終於有一天,我能碰他的琴了,他還教我練琴,雖然我很笨,學了很久才會一點點,可是還是忍不住開心。

不為別的,隻為別人都不能動的東西,我可以動了。

現在,琴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