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結界裏的生活(二)
很多時候,改變隻在於一個決定。
那時我執意要留下來,隻是為了腦海裏突然蹦出的感覺,我不能走。
可是,我留下來了,即墨瑾卻不見了,軟榻上,隻有那件空落落的衣裳,黑的如一抹雲,飄忽不定。
狐狸說,他沒事了,可是,為什麽隻剩下了一件衣裳?
我迷迷糊糊的從軟榻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多少天了?我就這麽醒了睡,睡了醒,有時會看會書,有時會拿出銀劍比劃幾下。
也不吃什麽東西,好像也不覺得肚子餓。
小龍的樣子倒比之前好了許多,前幾天,一動不動,可是身子仿佛不再軟綿綿了,後幾天,它開始動了起來,不過移動的範圍很小。
我依然喜歡跟他說話,他隻會聽,不會講,這種感覺對我來說,似乎已經習慣了。
“喂,你是不是好點了?”我蹲下身子觀察它。
經過幾天的相處,我知道它一定得了什麽病,不知道這和即墨瑾的“失蹤”有沒有關係。
我舞了一會劍,也沒什麽進展,覺得無聊,又蹲下來。
“喂,你叫什麽?一定也有名字的吧?我這樣喂喂喂的叫起來真不舒服,不如我暫時給你取個名吧?”我把小蹄子伸過去,想觸摸一下它的身體,可是它條件反射般的彈了開去,一雙無辜的眸子警惕的盯著我。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這樣吧,我叫你……黑炭,好不好?”忽然想起那抹黑色的身影,我不禁眯起眼睛笑了笑,這條龍也是渾身墨黑,黑炭黑炭,叫起來真順口。
“黑炭”好像渾身抖了抖,眸子露出奇怪的神情,扁著嘴,好像有什麽話要說,又說不出口。
“你不喜歡這個名字?其實很好聽啊,宮裏好像也有個叫黑炭的人呢,呶,那本書架上劍譜就是誰送給黑炭的,你說,這個黑炭是誰呢?”我微微側頭低語,“不過,沒人比他更像了。你說,他如果聽見你也叫黑炭,會是什麽表情?”
我想起即墨瑾平時臭臭的表情,不禁微笑,心底卻愈發苦澀,即墨瑾,你在哪?
想著想著,我的笑容隱去,伸手輕輕拍了拍黑炭的腦袋:“你說,他為什麽會不見了?如果他就這樣不見了,以後誰來教我練劍,我不小心弄傷了手,誰給我塗藥……”
出乎預料的,這次黑炭沒有躲開我的蹄子,它安靜的任我撫摸,微閉上眼,竟很溫順的模樣。
“你也在想他嗎?你和那條大龍一樣,是宮裏的聖物,一定是陪他渡劫的吧?可惜你不會說話,不然我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我看過一些修真小說,好像妖要成仙,是需要經過很多次天劫的,這時,如果身邊有修為高深的仙人或者靈物靈器幫忙,那就最好不過了。
我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把它放到手心裏,它似乎嚇了一跳,可是掙紮了幾下,就沒了動靜,大概看出我沒有惡意,或者又因為體力不支,不敢亂動。
“別緊張,地上很涼的,如果你病了,老在地上也不好,我手心裏很暖和呢。”我忘了靈物和人是不一樣的,可是它似乎很虛弱,讓我情不自禁的想保護它。
我坐在角落裏靠著牆,用手心握著它的小爪子,它一動不動的蜷縮在我懷裏,如一個迷路的小孩。
天又黑了,是不是又一天結束了?
周圍除了暗淡的星光,沒有其他顏色。不,黑暗中,有一雙眼睛那麽亮,如一盞幽靜的燈,一展一合,一亮一滅,深不見底。
“你的眼睛好亮,像天邊的星星。”我說。
“他說,星星是最美的眼睛,可是他後來又說,其實星星是毒藥。是不是最美的東西,也最毒?”
“嗯——我唱歌給你聽吧,這樣你就會暫時不難受了。”小時候,我一生病,母親就哼歌給我聽,直到我睡著,第二天,我的病就好了。
我在黑暗裏輕輕哼,哼一首母親小時候哄我睡覺的歌。
一朵花,兩朵花,
漫天飛舞白色的花,
花兒呀花兒,你要飛去哪裏呀,
是那碧綠的天空,
還是幽藍的大海……
後麵的一些已經不記得了,隻有那首曲子我還能哼出來。
我看到黑炭的眼睛變得越來越迷蒙,輕輕垂下去。
仿佛熄了燈,一瞬間,倦意襲來,我也慢慢睡著了。
漸漸的,它看我的眼神不再帶著警覺,而是濕漉漉的,帶著依戀。無論我幹什麽,它都會好奇而溫柔的看著,仿佛對一切都充滿新奇。
夜晚,它已經習慣了在我圓滾滾的肚皮上睡覺,聽我唱歌,不知是不是聽得懂,隻是眼睛亮閃閃的,很可愛的樣子。
就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
一天睡夢中,仿佛天地都在搖動,可我大概實在太累了,竟睜不開眼,翻了身,又睡了過去。
一束陽光斜斜的照進來,我眯起眼,閉上,再睜開,然後使勁揉揉眼睛,一霎那怔住了。
我正歪著身子躺在地上,而雙臂環繞著的,竟是一條巨大的生物!
這種生物我見過,那個山洞裏,那條巨大的龍,周身散發出銀色的光芒,現在,它正蜷縮著長長的身體,在屋子裏繞了足足三圈,而我抱著的,正是它的角。
我猛地站起來,後退了三步,然後仔細的看它。
它的眸子依然清澈,卻精芒微露,仿佛養足了精神,由最初的小嬰兒,變為了少年。
“黑炭……是你嗎?”我不敢確信的看著它。
它還是不說話,可是我漸漸相信,一夜之間,它變大了,而且,變得和山洞裏的那條龍一模一樣,不,也許它就是那條龍,隻不過由於某種原因,暫時縮小了,現在恢複了原來的樣子。
它小小的樣子很脆弱很可愛,可是現在的模樣,我不禁麵部抽搐,難道要我和這麽個龐然大物共處一室?
而且,那天它和即墨瑾同時出現,那一霎那,我有一種感覺,卻說不出來。
如果它是聖物,應該是即墨瑾身邊的吧?所以,他們總是一起出現,我安慰自己不要亂想。
它這樣的身體,占據了大半空間,我沒辦法舞劍,甚至沒辦法移動,隻好縮著身子靠在它身邊。
它的身上冰冰涼涼的,感覺不出溫度。
是不是有一天,它也會修煉成人?會是什麽樣子的人呢?一定也是冷冰冰的吧?
我忍不住又胡思亂想。
我累了睡,睡飽了就發呆。
大家夥基本微閉著眼睛,我感到周圍充斥著壓抑的感覺,還似乎越來越強烈。
一段時間下來,我慢慢習慣了它的存在。
它好像沒有在山洞時那麽霸道,濺的我一身水,相反很安靜,就算我有時睡覺時不小心踢到了它的角,也沒什麽動靜。
隻是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總是注視我,讓我有些心悸。
不知道它和山洞裏的那條龍是不是兩條,龍的模樣都是差不多的,反正我是看不出來。
睡覺前,我還是會變著歌唱,唱給自己聽,每當唱歌的時候,我總覺得充滿幸福和勇氣。
我不知道我還要等多久,等那件衣服慢慢充實,有個人冷冷的看著我,然後叫我練劍。
柔軟濕熱的唇,那個迷亂的吻,幫我擦藥時他低垂的睫毛……我想起第一次見他之後,我在屋外的泥堆裏用樹枝畫畫,然後輕輕擦去,每擦去一處,那種心痛的感覺便席卷而來。
我到現在還弄不清為什麽會這樣,可是現在他仿佛真的不見了。
我搖搖頭,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他是高高在上的王,我是修為蹩腳的小妖,何況他對我一直冷冷淡淡的,有時一定還覺得我麻煩,所以眼神帶著厭惡。
我不能被一些奇怪的感覺弄得失去方向。
現在,我最該關心的是接下去該怎麽辦?總不能一輩子呆在屋子裏吧?或許,到時候狐狸會來帶我出去?
“你會飛嗎?不能飛出去嗎?”雖然我知道狐狸的結界應該比較高明,可是靈獸應該也擁有超強的法術吧?
前些天,是因為它變小了,現在,它可不可以飛出去?這樣,我就可以去外麵找狐狸,讓他想想辦法,找找即墨瑾。
它又用它的黑金般的眸子注視我,一動不動。
我失望的重新坐回地上,哼著歌,慢慢入睡。
一天又一天,時間對我來說,隻是日出和日落。
之後的某一天,我睜開眼,大家夥的周圍竟彌漫著青色的霧氣,這種氣流好熟悉,就是那天我在門外看到的那些,狐狸說,那是即墨瑾的元氣。
是不是他要回來了?我激動的跳起來,圍著大家夥轉了幾圈:“黑炭,你感覺得到嗎?是不是他回來了?”
知道他不會說話,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想找到答案。
果然,他沒有說話,隻是身周的青色氣流越來越濃鬱,我睜不開眼,透過半眯的眼縫,隻看見那團青色的氣體裏,什麽龐大的東西正扭曲,搖擺。
“黑炭,你怎麽了?!”我驚恐萬分的叫。
天地都仿佛在搖晃,裂變,猶如那日夢裏的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青霧才有慢慢散去的趨勢,四周也恢複了平靜。
“黑炭……”我撲過去,卻什麽也看不見了,那條巨大的東西竟憑空不見了。
“黑炭!黑炭!”我找遍了每個角落,想看看它是不是又縮小了,可是找不到,很久,我才撞到什麽東西上:“黑炭……”
我抬頭,眼前沒了巨大的角和銀光閃閃的鱗,隻有一襲深墨的黑,除了那雙眼睛,還是猶如星辰般流光四溢。
“你……你回來了?”一霎那,我的鼻子酸澀,喉頭哽咽,不知該說什麽。
“我一直在。”即墨瑾看了我片刻,垂下眼簾,避過我的目光。
“你是……龍?”
“你是第三個。”他的嗓音低沉,聲音如暗啞的絲綢,“不,也許不是。”
我不知道他說的第三個是什麽意思,隻是一個勁的在想,天,他的真身居然是龍,在山洞裏我就已經看到了他的真身,隻是當時我不明白而已,現在想起來,那種迷惑的感覺就在於此,他們的眼睛太像了。
可是,那條手掌般大小的龍又是怎麽回事?眼神那麽清純透澈,一點也不像他。
“你,沒事了?”想了半天,我擠出一句話。
“還需要一段時日。”
“火狐大人在周圍設了結界。”
“我知道。”
我忽然又說不出話來,他知道,他什麽都知道,包括這些天我自言自語或者對著“他”說的那些話。
我到底說了什麽?一下子自己都想不起來了,隻覺得腦子很亂,一霎那從脖子紅到耳根。
唯一能想起來的,我一直喊“他”黑炭,天,我在做什麽?
“我不知道……我一直不知道你就是……我以為……”我語無倫次,覺得應該解釋點什麽,又無從說起。
他抬起眼看我,又垂下睫:“每一次蛻變,我都會暫時失去記憶。”
“啊?”我張大了嘴巴,那麽,他也是什麽都不記得了?
我終於安心了些,卻忍不住有點小小失望,自己也搞不清這是種什麽感覺。
“那麽,你還有多久才能……出關?”我笑了笑。
他搖搖頭:“我沒算過。”
我差點忘了妖的歲月時光,不是用天來計算的,或者也不用年,一眨眼,也許就恍如隔世,我也算不清來到這裏已有多久,也不知道在這結界中又待了多少時間。
奇怪的是,除了有些驚訝,我竟還有些小小的竊喜和緊張,接下來的時間,我和他,要日日夜夜共處一室嗎?
我目光流轉,即墨瑾盯著我看了半響,側過臉說:“我可以解了結界讓你出去。”
“不!”我脫口而出,才發現他一雙狹長的眸子正注視我,連忙解釋,“不用了,我可以在這練劍,不容易分心。”
他微閉上眼,不再說話。
日子過得緩慢卻又飛快。
白天,我練一會劍,然後目不轉睛的看著即墨瑾打坐,仿佛以前的每個午後。我看著他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垂下來,想起“他”變成原身時很小很小的樣子,那時的眸子清純如水,惹人憐愛,那時,我坐在角落裏靠著牆,用手心握著它的小爪子,它一動不動的蜷縮在我懷裏,如一個迷路的小孩。
現在,他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我應該如釋重負,可是又有種說不清的失落。
夜晚,是最難熬的,除了葉歌,我從小到大沒和一個男人一起睡過覺,即墨瑾不眠不休的打坐,從日出到日落,我傻傻的練完劍,累了,就在牆角縮著睡覺。
可是每天早上一起來,我就會發現自己睡在軟榻上,即墨瑾依然一動不動的盤坐在地上,波瀾不驚。
於是,一到晚上,我便長了個心眼,假裝閉上眼,卻強迫自己不要睡著。
迷迷糊糊了半響,就在我差點堅持不住的時候,我的身體被整個抱了起來,那雙手很大,卻帶著溫熱,動作很輕,似乎怕吵醒了我。
我心砰砰直跳,思緒亂飛,一會兒,我被放到了那張軟軟的椅子上,然後,那雙手緩緩流連在我額頭,幫我擄平兩隻大刺刺的耳朵。
可惜我不能睜開眼,否則,我真的很想看看,他現在是怎樣的表情,為什麽要對我做這些事?
每天的假睡仿佛成了一種習慣,雖然我困得要命,卻依然等到深夜,等他把我抱上軟榻,然後才心安理得的睡去。
如果有一天,這種習慣變成了一種貪婪,我要怎麽辦?
一天,我依然僵硬的像塊石頭一樣被人“搬運”到軟榻的時候,他的手不小心觸到了我的腰間,沒人知道,腰是我最敏感的地方,我怕癢,很怕。
我的背一下子弓了起來,反射性的睜開眼睛,不禁愣住了,即墨瑾的正在看我,認真的表情,深刻的眼神,帶著微微的迷離,一雙手抬起來正在我臉邊,他顯然沒有料到我會在這個時候睜開眼,仿佛是整個表情來不及收回,和我一起僵在那裏。
然後,我被一錯手整個摔在地上,屁股差點開花。
抬頭,他正看著我,眼裏的表情一如那天他問我“痛嗎”,充滿關切,卻轉瞬即逝,垂下眼簾說:“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