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青衣
也許是睡得太深,總會做各種各樣的夢。
一會夢到母親斜斜的靠在窗口,纖細的身影,穿著一襲極地的睡裙,淡淡的粉色,溫柔的朦朧。
半夜裏,我爬起來,喝了口水,我很容易驚醒,像隻容易受驚的小動物。
母親聽到聲響,轉過身來,定定的看了我一會,仿佛過了很久,才知道是我。
她走過來,把我摟入懷裏,我的臉蛋在她胸口來回蹭,弄得她癢癢的,終於輕輕一笑:“飄飄不要鬧。”
我露出牙齒笑笑:“媽媽怎麽不睡覺?”
“媽媽在想一個人。”母親摸了摸我的腦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媽媽在想誰?”
母親搖搖頭:“在想一些很遠很遠的事。”
我踢了踢腳,翻了個身。
一會會,我又夢到了葉歌。
葉歌溫柔如水的眼睛,俊朗的臉,他一笑,比陽光還亮。
我頂著濕漉漉的頭發坐在他旁邊,他順手拿起一塊毛巾輕輕揉搓我的頭發,側過臉,我笑的很甜。
“幾點了?”我看了看窗外的天,深夜的城市,點點星光,美得像個夢。
葉歌笑笑:“要睡了嗎?”
我臉一紅,躲進他懷裏,抬起頭撥弄他的短發:“什麽時候,我們可以手拉著手,一起在街上逛?”
葉歌摸了摸我的頭發:“唔,還沒幹,這樣睡覺會感冒的。”
我爬起來,瞪著他:“我在問你呢。”
他又拿過毛巾把我的頭包起來,輕輕揉,毛巾太長,我看不見他的表情,隻聽見他說:“很快,飄飄,再忍耐一會,我們就可以永遠不分開。”
我胖胖的身子湊到他懷裏,滿足的閉上眼睛。
葉歌,你說過,我們永遠不要分開。在那個喧鬧的角落裏,我一直隻有一個人,那麽渺小,那麽卑微,直到你來了,你和別人不一樣,說胖胖的是福相,冬天晚上睡覺,像抱著個天然的暖爐。
你說:“飄飄,我愛你,愛的是你,你所有的一切。”
我曾經想過,什麽時候會出現一個人,他不僅愛我的優點,也愛我的缺點,不僅愛我的溫柔,也愛我偶爾的暴躁。
你終於出現了,像二月裏的陽光,慢慢照亮我。
可是,轉過身,卻不見了。
你的側影那麽迷人,讓我舍不得移開目光,可是這樣,你還是消失了。
我伸出手,在空氣裏拚命的抓,喃喃的叫:“葉歌……葉歌……”
一雙手忽然在我額頭輕探,很溫柔的感覺。
動了動身子,我看見葉歌的臉忽然蒙上了薄薄的輕紗,穿著雪白的長袍,忽然走進了好大一片樹林。
我想追卻怎麽也追不上,情急之下,我喊:“楚顏!”
那雙按在我額頭的手忽然僵硬,似乎要離開,我猛地抓過那雙手,又喊了一聲:“楚顏!”
這下,聲音大的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楚顏,楚顏,那個小樹林裏的白衣男子?
我怎麽會突然叫出他的名字,我明明夢見的是葉歌啊。
剛想睜開眼,沒想到那雙我緊拽著的手忽然輕輕一抽,掌心空空的,仿佛失去了什麽。
然後,我聽到有人說話。
“這……”有人抽了口氣。
接著,一個冷冽如冰的聲音說:“無妨,繼續說。”
聽到這個聲音,我睡意全無,頭腦開始無比清醒,我記起來,這裏應該是宮裏的閑雅閣,我在這裏睡著了。
睡了多久?這個人,一直都在嗎?
想到剛才他把我的睡相看了個夠,剛才我不知死活抓著的大概是他的手,我不禁臉紅心跳,剛要睜開的眼睛馬上閉了起來。
開頭說話那人似乎在努力咽下什麽,然後才一字一字的說:“我調查過,赤海,屬於魔界。”
“哦?”即墨瑾音調冷冷的上揚。
“魔界一向神秘,和三界從無往來,赤海據說也有幾萬代的魔族守護,無法穿過。”
“這些都不重要。”
那人似乎冷笑了一下:“宮主,有些事有些人,還是看個清楚比較好,免得出了事端。”
“哦?”即墨瑾隻說了一個字,聽不出情緒。
“比方說……”那人頓了頓,“雖然隻是猜測,可我相信不會出錯,隻是,有些事不能明說,望宮主三思。”
“你看得出?”
“我的天眼隻能看透妖界的事,至於冥界的,應該是由溟夜來管的。”
“那又何須多說。”
“宮主,那日我分明覺得她體內與我們不一樣的氣息在湧動,不覺得可疑嗎?還是,你明明知道——”
“杏花師叔!”話被打斷,即墨瑾冷的像冰的聲音傳過來,“師叔隻需管好宮內的事物即可。”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多管閑事。
聽了半天,我不知道他們在談論的是誰,可是卻發現原來和即墨瑾說話的是杏花師父,怪不得那種生硬的語調像在哪裏聽見過。
可是,即墨瑾為什麽叫他師叔?
全身麻麻的,偏偏不能動,真是種折磨。
一句話,杏花師父忽然沒了聲音,再過了一會,我聽到即墨瑾說:“你還想睡到什麽時候。”
心跳了一下,原來他早就知道我醒了,也是,他和普通人怎麽一樣?虧我還自作聰明,以為閉上眼,就沒人知道了。
睜開眼睛,一道刺眼的光讓我情不自禁眯了眯眼,天亮了?
我在這已經睡了一夜,他呢,是什麽時候來的?還是,根本沒出去過?
想到這我有些尷尬,站起來,欠了欠身:“宮主。”
“聽到了什麽?”即墨瑾揚起唇,目光冷冷的掃過來。
我打了個冷顫,連忙說:“忘了。”
他看了我片刻,忽然說:“忘了就好,有些事忘了比記得好。”
這算是在威脅我不要把聽到的說出去嗎?可是我什麽也沒聽懂。真是個怪物!一大早就臭了張臉,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杏花師父的幾句話說的不太高興,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像黑蝴蝶的翅膀,掩住了表情。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忽然站起身走出去:“明日午後,在這等我!”
是要教我練劍嗎?我開心了沒一會就被他的話打斷:“如果逃課,你知道後果怎樣。”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站在那裏吐了口氣,往外走。
外麵的空氣很新鮮,不像宮裏那麽壓抑,想起那個人的表情,我心又一顫,即墨瑾真的很奇怪,有時冷漠威嚴,有時很陰沉,有時會迷茫,偶爾還會笑一笑,似乎有些大起大落。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想起昨天的那一幕,我還禁不住臉上發燒,心卻慢慢冷卻下來,還有微微的疼。
那一刻,他的眼神那麽迷亂,仿佛透過我,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悠悠。”想起他曾經念過的兩個字,是她嗎?有一個叫悠悠的女孩,一個他曾經深愛的女孩?
心不可抑止的痛起來,為什麽,明明覺得他態度很差,人很怪,卻忍不住會想他,很自然的,情不自禁的想起,想起的時候會心跳加快,也會痛。
多奇怪的事啊。我一直喜歡溫柔的男人,像葉歌那樣溫柔的,會討女孩子歡心的。
因為別人越是凶,我越是強,別人如果軟軟的,很溫柔,我就馬上投降了。
可是現在即墨瑾態度那麽差,我卻還是不停的想起他。
仿佛一停止,就會失去什麽似的。
這種感覺,讓人很不舒服。
……
穿過小樹林,我很自然的就往裏走,樹葉遮著陽光,淅淅瀝瀝的落下幾片斑斕。
我以為又可以安靜的度過一段時間,卻看見樹下靠著一個人。
一個素衣女子。
纖瘦的身影,不知為什麽,忽然給我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風吹動她的衣裙,仿佛就要隨風而去。
我站了一會,她似乎感覺到什麽,轉過身來,眉目淡淡,很清秀的樣子。
“你……”我張了張嘴,她居然是那天歌會第一個出場的青衣。
我記得,她唱的那首歌:郎啊郎啊你何時歸。
她看看我,似乎沒有特別的驚訝,唇角動了動說:“是你。”
我笑笑:“青衣姑娘,你怎麽在這?”
在我的印象中,宮裏的那些姑娘們除了特殊的事情是很少會到宮外來的。宮裏多好啊,軟床錦被,到這裏,就覺得降低了她們的身份似的。
青衣淡淡一笑:“我記得你的歌。”
她居然輕輕唱起來:臨晨一點,寂寥的天,空洞的房間,不知道為了什麽,憂愁卻圍繞著我,想看看你,看看你是否也想我,想聽聽你,聽聽你是否還愛我,可是千言和萬語,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我一時愣住了,沒想到她能把我的歌一字不漏的唱出來,嗓音清冷,卻別有一番味道。
我像是找到了知音,笑著上前扯住她的手:“青衣姐姐,你唱的真好!”
青衣看看我,溫婉一笑:“哪裏,小樓妹妹才唱的好,那天我一聽就喜歡上了。”
這聲“小樓妹妹”叫的我心裏很親切,完全不像雲香裝腔作勢的聲音。
我說:“青衣姐姐,那天的歌是你寫的嗎?”
青衣點點頭,忽然說:“小樓妹妹,你等過一個人嗎?”
我怔了怔:“為什麽這麽問?”
我當然等過,我是個急性子,不喜歡遲到,約了人總是我急吼吼的先到,然後不停的等。這和我“心寬體胖”的形象一點也不像。
等的最多的,是葉歌,總是深夜的時候,關著燈等他,不能開燈,因為他要繞過所有的狗仔隊才能來,開了燈會惹人注意。
“等一個人,是很辛苦的吧。”青衣目光不知落在哪裏。
我笑笑:“我天生懶,隻有苗軒經常來等我去早課。”
青衣移過目光,淡然一笑:“我知道你不是樓小樓。”
我嚇了一跳:“什麽?”
她卻無波無驚,好像在說一件正常不過的事情:“有人告訴我,你是從很遠的時空來的。”
“青衣……”我的腦子一炸,不知該說什麽好。
“不用緊張,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青衣笑笑,“因為,我很快就要走了。”
“去哪?”我傻傻的看著她。
她轉了個身,繞著樹林走,我隻好跟在她後麵,不知走了多少圈,她才停下來,似乎輕輕一歎:“很久很久以前,有個人喜歡在這裏彈琴,他的琴不知道迷死了多少偷聽的人。我也是其中一個。那個時候,我還未成人形,隻是一隻青鳥,我總是偷偷的躲在枝頭,聽他彈琴,這樣,比那些在樹下的不容易被發現。”她的嘴角微微揚起一絲甜蜜的笑,“他的琴聲永遠那麽淡,仿佛和風而去,身影也像天邊的雲,讓人捉摸不定。我就這麽一天天的等下去,等他來彈琴。我很竊喜,他沒有發現過我。”笑容忽然隱去,“可是後來我才知道,他不是沒發現我,隻是,他的眼裏根本就沒有我。我在樹下,還是樹上,我等多久,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
我聽著她的聲音暗淡下去,心裏漫過無邊的落寞,眼角忽然酸酸的。
我在樹下,還是樹上,我等多久,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一個人如果不在乎你,你的一切,對他來說,又有何意義?
“後來呢?”我睜大眼睛。
“後來,我努力的學歌,學劍術學法術,終於幻化成人,我隻希望他看我一眼,記得我是那隻一直守在枝頭聽到彈琴的小青鳥。”
“他是不是記得你了?”我期待的問,這樣的等待,仿佛讓我想起什麽,連心也跟著牽動。
青衣笑了一下:“有一天,我終於和他見麵,在一次宮裏的聚會上,他彈琴,我唱歌。一曲完了,他側過臉看我,他說:‘我知道,你是那隻小青鳥’。”
“青衣姐姐,你終於等到了。”我由衷的激動。
青衣也側過臉,表情淡的幾乎看不見:“我也是這麽想,那時,我整顆心都要飛出來,他還記得我,他知道每天守著他的人是我!之後,我天天跟著他,求他教我彈琴,唱歌,他總是很溫柔的應。”
青衣笑了笑,似乎在回憶。
“後來呢?”我發現我變成了一個聽故事的小孩子,不斷的問後來呢。
“再後來,他不見了,沒有留下一句話,那麽匆忙,我一直在等待他回來。可是這麽長的時間,我慢慢知道,他不會回來,更不會再想起我,他認得我,也隻是認得而已,對他來說,我和宮裏其他的人是一樣的。”
我訕訕一笑:“也許,他隻是有什麽事,也許他記得你的……”我不知道怎麽安慰人,我也是個失敗者。
青衣搖搖頭:“不會的,他已經帶走了他最珍貴的東西,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我不知道她說的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麽,隻好愣愣的站著。
青衣反過來握住我的小蹄子:“這樣,習慣嗎?”
“嗯?”我怔了怔。
“我是說,沒有手。”
她似乎了解很多關於我的事情,我很想知道是誰告訴她的,剛想開口,卻見她眼神奇怪的注視我說:“小樓,如果有一天,你遇見一個珍惜你勝過自己的人,千萬不要傷害他,好好的對他,可以嗎?”
我點點頭,很奇怪的一句話,眼神更奇怪,好像明明知道,卻不能說出來。
可是,如果有人這樣對我,我怎麽會不珍惜呢,我一定高興還來不及吧?
她籲了口氣,仿佛放下了什麽,然後輕輕一笑:“小樓,我要走了,今天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再見。”
我還未開口,她忽然輕輕一轉身,變為原來的樣子,一隻青色的小鳥。接著,整個身子變得越來越透明,一點點的消失,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分裂,最後,她眸子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仿佛微微一笑,化成了一縷青煙,淡淡的飄散在空氣中,整個小樹林突然變得靜瑟,如同剛才什麽都沒發生過。
胸口堵得難受,我一遍遍的喊:“青衣,青衣姐姐……”
可是,回應我的隻有一陣陣的風。
我一屁股坐在樹下,大口的喘氣,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東西猛然間就消失了,那種感覺使我說不出的恐懼。
我又站了一會,才跌跌撞撞的回到屋子裏。
頭痛欲裂,酸澀的感覺充斥著胸口,青衣的一顰一笑還在眼前不斷的晃,她說著她的故事,我卻感同身受,小樹林,彈琴的男子,清雅如畫的眉……
好像什麽東西快要從我腦子裏跳出來,我努力的抓,卻隻剩下一些片段。
終於,我吐口氣,倒在床上,昏昏的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