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從福星城到大橋路三巷

福星城位於大橋路三巷斜對門,是施南古城最規範的商品房住宅小區,嶄新的9棟高樓錯落有致,高樓間是鬱鬱蔥蔥的綠化帶,大理石條凳分布在鵝卵石小道旁,間或有人或斜倚著,或懶散的躺著。

2棟1單元9樓901—1。三室兩廳的房子,麵積大約130平,室內裝修簡單明快大方。客廳裏,壁掛電視開著,施南衛視正在播廣告,但卻沒有聲音。瑪克博迪夫婦正襟危坐在沙發上,一臉憔悴的瑪雅深深埋著頭站在他們麵前,雙手交叉在背後狠狠搓著。

“我早就警告過你,叫你和那些窮小子保持距離,你就是不聽!想到你每天跟這些臭小子混在一起,我和你爸爸就擔心得覺都睡不著!我萬萬沒有想到,你居然會在法**宣布你是一個強奸犯的女朋友!你讓我和你爸的老臉往哪裏放?屁大一點兒,就談什麽男朋友,你羞不羞!?這也算是老天爺開了眼,幫我們趕走了隨時可能奪走女兒生命的魔鬼!瑪雅,我可警告你,再跟窮人區的那些臭小子混在一起的話,我和你爸就給你轉學!那些沒教養的兔崽子可真是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女孩子家家的,稍不留神保不住就被欺負了!”中年婦女怒氣衝衝的,她算得上是徐娘半老,身材豐腴,還頗有幾分韻味。

“轉學轉學,你就知道轉學!還有不到一個月就要高考了,我看你把我轉到哪裏去!”瑪雅倔強的抬起頭,眼神中充滿了叛逆的光。

瑪克博迪點上一支煙,用力吸了一口,目光裏夾雜著無助、歉疚和憤怒,淡淡的說:“瑪雅,怎麽又和你媽頂嘴了?你媽這也是為了你好,你要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彬彬,瑪雅她已經長大了,我們教育她的時候得注意方式方法,點到為止就行了。她心裏正內疚著呢!濱江路新開了一家烤肉店,我們去坐坐吧!”

說實在話,他也對自己這幾天的行為感到很不解,按照他的性格,得知女兒居然在談戀愛,而且是和一個罪犯的時候,他理應和女兒長談一夜兩夜乃至三夜,然後提起槍去斃了那個臭小子。但是,從法院回來,他什麽都沒有做,隻是窩了一肚子的火,每天上班對著習慣於冷嘲熱諷的同事爆發。或許,強奸未遂暴力損毀**場所這個聞所未聞的罪名太過蹊蹺,分散了他的部分注意力。也或許是女兒那痛心的眼神和勇敢的證詞觸動了他。已經被遠遠排斥在刑偵案件外圍的他,對大橋路分局的核心事務一無所知,他一直以來也不以為意,絲毫沒有要關心這些的想法。不過,最近幾天他驚訝的發現,自己對這件案子的始末有了越來越強的好奇心!

“瑪克博迪,我教育我的女兒,要你插什麽嘴?這麽多年來,瑪雅的事情你管過嗎?你一天就知道忙啊忙啊忙的,忙到現在也就是一個登記戶口的窮警察!你看看人家寒末,當年還是你的徒弟,現在都當局長了。你倒好,從大隊長做到了警員!你可知道,你的女兒整天跟一個強奸犯鬼混在一起!你這算是什麽爸爸!?”中年婦女暴跳如雷。

“你胡說八道!他不是強奸犯!”瑪雅又氣又急的怒吼著,眼淚已經不爭氣的奪眶而出。

瑪克博迪見勢不妙,連忙裝傻,轉移話題道:“女兒,馬上就要高考了,你有沒有想過要考什麽大學什麽專業啊?”

瑪雅滿含淚水的目光是那麽的堅定,擲地有聲的道:“我已經想好了,要報考施南政法大學法律專業!”

“胡鬧!一個女孩子,考什麽法律?媽不是給你說好了嗎,考施南師範學院的文學專業,你爸爸的好幾個同學都在文學院教書,可以照顧你……”

“好了好了,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我們得高興才對!政法大學那邊我也有不少熟人的啊。女兒,政法大學可是施南古城排名前三的名校哦,祝你好運,加油!”瑪克博迪握住女兒是手,他的臉上隱藏著深深的痛苦。

“不要你們管!”瑪雅任由眼淚決堤的流淌在臉上,倔強的回答道。

“女兒啊,好不容易放周末,你想幹什麽,盡管給爸爸說,今天爸爸什麽也不做,就專門陪你!”瑪克博迪急的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似乎頓時又老輕了幾歲。

“爸,我想一個人出去走走,求你不要再煩我了好嗎?”瑪雅祈求般的道。

“那好吧,注意安全!”瑪克博迪沉吟著,艱難的點了點頭,“彬彬,我們去吃二街的麻辣燙吧!”

“你聽聽你聽聽,這是什麽語氣!都是你慣的!那破地攤上能有什麽衛生的東西,吃什麽吃?女兒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你不管,我也懶得管了,我約了幾個朋友到家裏打牌,我換身衣服出去買菜,你們愛咋咋地!”中年婦女說著摔門進臥室去了。

瑪雅也不理會媽媽的抱怨,穿著拖鞋輕輕開門出去。瑪克博迪坐臥不安片刻,聽到瑪雅的腳步聲消失,快速跟了出去。

大橋路三巷是施南古城有名的棚戶區,街道狹窄,肯窪不平,道路兩邊的矮層建築幾乎全部為七十年代末期的老式建築,破舊不堪,擁擠著,雜亂無章。多年前這裏就已被福星地產集團征用,準備修福星城第二期,在政府的高壓下,絕大部分居民已搬遷,他們的房屋很快被推掉,留下一片廢墟。

不肯搬遷的少數居民在這裏誓死和政府對峙,各種維權各種反拆遷的標語橫幅滿天飛。釘子戶們甚至將廢墟開挖,種上了豆角和南瓜,反倒有幾分農家氣息。

魏長征今年89,身體硬朗,精神飽滿,他就住在大橋路三巷四十九號一棟兩層樓的小平房裏。其實更確切的說,這平房現在是一層樓,因為第二層樓在三年前的一次強拆中已經被推掉,隻剩下一些殘骸。第一層樓在這次強拆中也受到了嚴重的損毀,牆體上明顯有新近大麵積修補的痕跡,混泥土結構都還是新鮮的,與房子原本的質地形成鮮明的對比。

清晨,豆角和南瓜葉上還爬著晶瑩的露珠,泥土的芬芳撲鼻而來。魏老爺子的背薇駝,蹲在開挖的那片菜地上拔草。老古董收音機站在田壟上,聲音嘶啞的播送著早間新聞:“昨日,一高中生魏某某因強奸未遂暴力損毀**場所罪被依法判處有期徒刑四年零八個月,施南最高法院相關負責人表示這是一項全新的罪行,不久的將來會被寫入施南法典……”

魏老爺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將臉貼到收音機的旁邊,收音機裏的女主播的吐詞很清晰,“魏某某是施南中學高三年級學生,因出入涉黃涉淫場所錢財不夠,遂心生歹意……”

“胡說八道!”魏老爺子顯得很氣憤,從他那老邁的臉上也不難看出,他瞬間憔悴了許多。他楞了一楞,自言自語道:“一定不是天明,一定不是天明!但是三個多月了,他怎麽就沒回來過一次呢?他不會是出什麽事了吧?”

“尿頻尿急尿不盡,快用前列康!”收音機裏開始插播廣告。魏老爺子顫抖的手猛然一揮,收音機被拍出去幾米遠,發出暴雨一般的嘩嘩聲。

魏長征是施南古城非常有名的老革命,當年是起義軍首領毛潤楠的貼身警衛,幫他擋過槍子兒。舊的施南政權被推翻,新的施南市建立後,毛潤楠當了市長,不願在機關受拘束的魏長征離開了毛潤楠,在大橋路三巷四十九號過上了平民生活。毛潤楠一直尋找機會報答魏長征的救命之恩,魏長征都婉辭謝絕。如今施南市市長都換了五屆,曆任對於魏長征都是敬畏三分,盡管近年來發生了魏嶽海變質案,大橋路三巷集體阻撓房屋征收案,政府也不敢把魏長征怎麽樣。

魏長征每個月有二千八百多塊退休金,這筆錢除了送魏天明上學已經祖孫二人的日常開支,魏長征就分文沒有動過。按理說,他在施南古城算是中等收入人群,配合拆遷再拿幾十萬的補償金,在居民小區買棟小戶型的房子,日子過得也不會太寒磣。但魏長征就是不願搬,他在這裏生活了三四十年,他喜歡這裏。而且,他就是看不慣那些開發商和政府勾結,欺壓平頭老百姓,他偏要和他們對著幹,用他的話說,我這把老骨頭要代表革命先烈給你們這些忘本的兔崽子製造點兒麻煩。

魏老爺子對收音機裏的這條新聞如此敏感並不是毫無道理的,當年,他兒子魏嶽海第一次出事,他就在收音機裏聽到了一條警察逛發廊的消息,當年的魏嶽海不顯山不露水,工作兢兢業業,為人謙虛老實,魏老爺子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將新聞裏的人和兒子魏嶽海扯上半點兒關係,但隨後的事實證明這個警察果真就是魏嶽海。

“猜猜我是誰?”穿著校服紮著馬尾辮的瑪雅快步走到菜地上,將雙手提著的幾個慢慢的塑料袋放在田埂上,從魏老爺子背後蒙上了他的眼睛,大聲叫道。她的眼睛水汪汪的,聲音像銀鈴一般,但她的臉色並不快樂,顯得有些陰雲密布。

“瑪雅,天明在學校沒幹什麽壞事吧?”魏老爺子嚴肅無比的問。

瑪雅的臉色比較糾結,但聲音卻是很堅決:“當然幹了!他又一次在月考中奪得年級第一名,氣得他那些競爭對手咬牙切齒。”

“那還真夠壞的!我再問你一次,真的沒幹別的什麽壞事?比如說打架啊之類的!”魏老爺子比剛才變的更嚴肅了。

“真的沒有啊!”瑪雅鬆開雙手,在魏老爺子的對麵蹲下來,低頭狠狠拔著嫩嫩的草,“爺爺,最近有沒有叔叔的消息啊?”

“莫提那個孽障,死了最好!你還沒吃東西吧,快到屋裏去,爺爺給你做你最愛吃的蛋皮!”魏老爺子大發雷霆,猛的站起身,蹣跚著腿快步朝那破舊的小平房走去。

瑪雅望著魏老爺子那落寞的背影,心裏真可謂是翻江倒海五味雜陳。她手忙腳亂提上幾個裝滿食物的塑料袋,追上去塞在魏老爺子手中,大聲道:“爺爺,魏天明給您的信我放在袋子裏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馬上就要高考了,學校抓得很緊,已經三個多月沒放假了。我今天正好請假出來有事,順便代替魏天明來看看您!高考結束後,我們班要組織到南洋旅遊幾個月,爺爺,您一定要照顧好你自己啊,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和魏天明都不會放過你的!”說完還不等魏老爺子轉身,拔腿就跑,眼淚不爭氣的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