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二 章 新舍之亂
凍雲黯淡滿樹冰霰,窗欞霜寒冷蟬凝噎。此處,雖無“北風卷地白草折”的豪爽,卻有“風頭如刀麵如割”的凜冽。
宿舍陰冷如冰窖,四壁通風,八角生霜,連蚊蠅也少來光顧。
舍生瑟瑟蜷縮寒冷中,麵似雪,眼發花,感歎“這貧民窟真鍛煉人的地方,冬涼夏暖,冷時,都恨不得捧衾褥去操場雪地取暖”。
保溫瓶水掛冰碴兒,電熱毯上結厚霜,室友每洗腳都齜牙咧嘴撕心裂肺地慘叫,聲奇音怪,害路人直以為是動物園。
所以違紀王翔如此檢討:室友凍得像粉哥動作遲緩,半夜去廁所的,第二天我睜眼一看,丫才到門口。大夥冷急了,大熊把紙簍扣頭上防五官挨凍,小嘎幹脆買一帶蓋木箱鑽裏住,怕丟,還貼一黑白照片做記號,室友給捏朵白花,生死同屋了。我常因冷遲到扣分,眼瞧畢業證像雷鋒精神一樣離我越來越遠,我開始在天寒時心寒,在恨管理製度時恨教育製度。竭力回憶,我非四有新人,而是無才無德無知無恥的“四無青年”,日後還會無證無房無妻無子,我惶急。狗急,跳牆;人急,跳樓。夜半我跳下窗口,狼牙山五壯士一樣英勇,可人家跳前壯士跳後就烈士,而我,忘記是平房,沒死,還踩壞垃圾桶,被以毀壞公物罪扣分。我很悔,悔不該沒偵察地理位子就盲目跳下去,我積極向組織承認錯誤。
可組織對王翔舍寒訴苦無動於衷,而此時後房生嫉妒公寓生,商議表奏說:今男女公寓間隔不足百米,以至周邊商鋪望遠鏡罄銷,男女舍生憑此物肆意偷窺,並表現出盧照鄰《窮魚賦》中“鳧趨雀躍,風馳電往”的快意,個個興趣盎然樂此不疲,紅光滿麵如新婚燕爾,我等不願華溥師大變為婚介所,所以上書,請學校明查。
——《韓非子?說難》言“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學校也擔心“華溥師大變為婚介所”;所以突擊檢查出一批望遠鏡後,直將那樓男生和後房舍生遷去新舍樓,把互相偷窺的公寓改成了講師宿舍。
新男女公寓似牛良織女,被王母有意用天河隔開。
大樓雖不像白宮,起碼是白牆,算沒白建。
樓門一巨型牌子,二百多管理規定,嚴格得能令監獄犯找到安慰。什麽走廊不準碰牆、廁所不準喧嘩,洗腳不準用熱水等等,違紀扣分,扣光肄業。
想肄業與畢業的關鍵不過是學生是否學會吮癰舐痔、苟合取容、望塵而拜、承顏候色而已,用契訶夫《套中人》的話說“這地方算不得學府,隻能算教人安分守已的衙門,而且有巡警局裏那股腐臭的氣味”。
穀盈盈幫浩燃遷舍看到規定牌時也說“這鬼地方除自殺外什麽都不能做”,而日後證明“這鬼地方的人除自殺外什麽都做”。——規定也像法國敦刻爾克市至中南海沿岸尼斯的那條勞民傷財的馬其諾軍事防線一樣毫無作用,反令自己丟盡顏麵。
關於新舍,浩燃如是敘述:
據說公寓管理員李痔是鹹魚翻身,原為鍋爐房工友,不甘心與鍋爐廝守一生,就在副校長的大舅母的四姨的三叔的二大爺的孫子媳婦的八姑六嬸七姨奶的小外甥(原管理員)得了淋病梅毒軟性下疳尖銳濕疣嗚呼哀哉了之後,將多年積蓄行賄校長,得此低職。可他屍位素餐,且貪,閑雜人及女士若給他好處,登個記便放進公寓,有時甚至空崗,像晚清塘沽炮台失守,任八國聯軍**直抵紫禁城。初入新公寓,應感覺百福並臻,可事實,除管理員嶄新外無不一陳舊,令室友對大樓質量深疑不信。室內一舊彩電,不同於衛生紙,雖二手,魅力猶存,激動得室友心裏如印度洋海般澎湃翻湧。可惜,就倆頻道:一教育頻道,沾了教育製度的光,千瘡百孔全雪花點;另一新聞頻道也隻危言聳聽播報著繁忙在卑鄙猥瑣中的小人物。所以,電視終被犧牲,為凡強。新室友凡強,黑如《鏡花緣》黑齒國國民,王翔說“就這膚色,最適合行竊,晚上不用穿夜行衣,赤身**穿梭任何小區,準沒人發現,何況他還細高個、三角腦袋,動作像螳螂一樣敏捷隱秘,真天生的偷相”。凡強頗講排場,進舍行李都由手下整理。他是華溥老大的小弟的小弟的小弟,眼裏卻比他老大的老大還狂妄。剛來就與大二生開戰,在公寓衛生間,場麵震撼,拖尿池拖布、掃大糞笤帚紛紛亮相兵器譜。我到時,凡強正將一學長腦袋摁進馬桶,另一學長被扣一臉擦屁股紙,還幾人執拖把帚把火拚,渾身黑黃,似美洲豹。糞湯尿水一地,足夠著本《屎記》。管理員姍姍來遲,海象般剛扭到門口,就被一飛出的馬桶蓋擊中麵門。臉扁如燒餅、鼻孔成噴泉的他憤怒而勇敢地勸阻兩夥“要打架滾校外打去,在我公寓你TM就得給我團結”,兩夥果然團結了,且還很默契地——痛扁管理員一頓。管理員不敢報學校,轉日又收到雙方道歉和禮品,小事化無。曆史證明,戰爭需資金,而投資方多憑一腔熱忱血本無歸。凡強經濟枯竭,用大哥人格單保向室友籌錢。論公寓有背景的混混,如李寶嘉《文明小史》的話“或是慈祥愷惻,叫人感恩;或是暴戾恣睢,叫人畏懼”——前者以理服人,後者以力服人,而鬥敗雷墩的凡強,居中。室友懾其威勢,又囊中羞澀,便解剖電視,賣得隻留一殼,也算公共財產服務公共了。
“你們室友倒蠻有做壞事的天份。”冰點咖啡店裏,穀盈盈含情脈脈聽過浩燃敘述,攪攪陶瓷杯中的柳橙珍珠奶茶,呷口,又說,“其實凡強專橫跋扈,不過是打李俊名號故弄玄虛,狐假虎威。在南門,他並不算有背景,他要有背景,那老King、傅棍兒、鐵佛、權王往哪放啊。你不知道,就像刮錢這有借無還的事,我初中就有,那會兒班裏一特摳門的死活不借混混錢,結果晚課後出校購物時被群陌生人踢折三根肋骨,誰想啊,鼻口全血的他竟不顧身體,爬起便掏兜,半天掏支鋼筆,哈哈大笑,說‘還好筆沒踢壞呀,這可三塊錢新買的哪’。嗬嗬!”
“那是小嘎他師哥吧。”說時浩燃想起《淮南子?兵略訓》“虎豹不其爪,而噬不見齒”的話,又說,“不過,那幫混混挺陰狠的。”
穀盈盈向海草墊山毛櫸構架長椅靠靠,引經據典:“《法言?吾子》有句‘羊質虎皮,見草而說,見豹而戰’的話,這些三流仔,都是空皮球,就連老King也隻是BH的下角料。在我市,佛門弟子不識釋迦牟尼、基督教徒不知耶穌基督,都能理解,但不知道BH股份有限公司的就真孤陋寡聞了;因為它在我市就相當於香港紅星社團,何況市裏許多著名廣場、別墅、大廈、公路都他們建的,所以這些我並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你高考分完全可以報更好的學校,為什麽要選擇來這呢?你是——想留學?”
“不不不是。”浩燃將那杯法國拿鐵咖啡放在似莫西非洲柚木鑲麵的餐桌上,極力掩飾內心的真實。
穀盈盈近日一如考古學家,對挖掘浩燃過去與責無旁貸。她手托下頦,用陶醉**繚亂的眼凝睇浩燃,暖意彌漫地微笑,“真的?哦——姑妄信之。對了我聽王翔說你以前有個女朋友,叫淩兮,現在還聯係嗎,說實話啊。”盈盈極盡拔樹尋根窮源溯流之能事。
坐佛來米壁畫旁的浩燃緘默隱忍著。穀盈盈未注意他發紫翕動的嘴唇,仍刨根問底,“怎麽不說話啊,你們是怎麽分開的,還聯係嗎?”
突然浩燃敲桌怒吼:“我不想說不想說!”聲音蓋過餘韻悠邈的輕音樂。
穀盈盈驚呆著,從浩燃波濤翻卷的表情中她看到激流釀就的如淵旋渦。
浩燃挪長椅,狠勢地推開油彩斑斕的店門。
——暮靄青灰,寒風砭骨,瓊珠密灑,玉蝶飄飛。
浩燃站闊街的皚皚白雪上,覺熱量正順湧泉穴汩汩流失,冷氣梭巡在衣縫間,水蛭般吸嗜肌膚殘溫。
絨毛圍脖的穀盈盈結賬後跟出咖啡廳,“浩燃你要去哪啊。”
浩燃不顧盈盈叫喊像匹雄健倜儻剽悍火烈長鬃怒勃棕尾飛揚的駿馬狂飆颶風岩漿奔突似的馳出街道。他熱血奔湧肌腱咆哮,奔馳,威風凜凜奔馳,騰躍,淩雲駕霧騰躍。他感覺心底飽和的壓抑與憤怒,正在朔風中淋漓蒸發——“‘把手給我’,脈脈落輝中戴馬術手套的淩兮是那樣認真地在我手心寫下她的手機號,‘電話會用嗎?對,記得有事打電話給我。’‘記得沒事給我打電話啊。’不久前豐隆葳蕤的陽光裏穀盈盈也將串綿長數字寫我掌心。至從曲藝如冬季哈蟆漸漸淡出人們視線後,盈盈對我的熱情就像蛻了皮的蠑螈更加**強壯起來。她常打公寓電話約我們看電影、打乒乓球、吃炸醬麵。王翔說‘穀盈盈準看上你了,別瞧她冷若冰霜裝矜持,其實心早開水一樣滾沸了。真是:國外麵粉值錢,國內麵子值命。人盈盈獨荷垂青,你男的就該主動,別遲鈍得像個蹩腳蝸牛。我說為啥外國朋友交往一天成了戀人,而中國戀人交往一年反成了朋友——就你這號人給抻的’。我無言以對。我在忙入聯稿,可那稿,等聽結果,卻沒結果,甚至,花也沒開。真如坐針氈寢食不安。兮兒,我知道,你瘦影煢獨正長身玉立在沉悶闃寂的屋子裏,渾蒙蒼涼、悲愴淒楚是嗎。我會去陪你的,為我的渺茫希冀合掌祈禱吧,不要讓這日夜苦思付諸東流,等著我,祈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