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壯丁兄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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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臂一聲呐喊,打倒土豪劣紳!

**(正文)天勤安慰天儉說:“我的病遲早會好的,你放心走就是。我也不是三歲兩歲的小伢,怎能讓你不放心?十三年前,爹去世,留下娘和我們兩兄弟,三人相依為命。你十二歲時我才八歲,兩個小伢子支撐起這個家。下田做工夫、砍柴、擔水、鋤園種菜,什麽活冒作過?酸的、鹹的、苦的、辣的,甚麽味道冒嚐過?不是也過來啦?現在回想起那個時候……”

天勤說著,天儉聽著。說者,想要用自己的話來安慰哥哥的心情,好讓哥哥放心地離家遠走。聽者,越聽心裏越沉重,越聽越不是味道;越聽眼前越模糊;百感交加,淚如噴湧的泉水,嘩嘩地湧出眼眶……

十三年前的那個晚上,爹得暴病去世,給娘崽三人留下二坵田。大坵七分,小坵四分,合起來一畝一分田。這一畝一分田,就是父親留下的全部家當。耕牛咧?犁耙咧?甚麽也冒得。即便是有耕牛、有犁有耙,擺在十二歲的天儉、八歲的天勤麵前,也是無法使用的。娘看著崽哭,崽看著娘傷心,娘崽三人為往後的日子,為三人的生存,除了流淚,甚麽辦法也沒有。

“哭?我不哭啦!”天勤一抹眼淚站起身,“哥,我們下田去。”

“冒牛冒犁的,”天儉身未動,“下田也冒用。”

天勤小眼睛一轉,說:“我們有兩隻手,不會挖嗎?”

“對!”天儉一拍手,眉頭展開來,“下田去!”

娘看著兩兄弟要下田作工夫,邁著三寸長的小腳,一直跟到門口,想說麽子話,話到了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來,到了最後仍咽進肚裏去。

沉重的家庭生活重擔,就這樣被兩兄弟擔起來。春上搶季節,鋤頭挖、耙頭翻,沒黑沒白田裏爬,好不容易插上秧。秋天搶收割,背不動扮桶,挑不起穀籮,一把一把地刹,一擔一擔地挑,挑到禾場堆起來。白天刹,夜裏扮,灑下的汗水比穀多。從春忙到夏,從秋忙到冬。苦水甚麽時候才能喝盡,苦日子麽子時候才能熬到頭。鋤頭把磨破了手掌皮,鐮刀割開了手指頭肉,身在苦中不叫苦,眼看血流淚不流。

“哥,你哭啦?”天勤問天儉,“十三年來,你我吃苦不少,可從冒流過眼淚。”

是的,天勤冒流過眼淚,天儉也從未在天勤麵前傷過心,這是頭一回。天勤嗬?你怎能知道,天儉背著娘,背著天勤,不知哭過多少回。

十三年前下田挖地,兩兄弟扛著鋤頭跳下田.哥哥個頭超不過鋤頭把,弟弟才夠上鋤頭把的一半高。年幼的弟弟,小伢子,水田裏舉鋤,鋤過頭,鋤頭落下去,稀泥濺一臉,渾水飛一身,使勁過猛鋤偏了向,身子失重心。兩腿立不穩,連人帶鋤頭,泥水裏滾個坑。哥哥忙跑過去,伸手把弟弟扶起來.天勤咧?滿身稀泥,滿身水,滴滴噠噠地往下流;天儉咧?怎能不背後偷偷地把淚流。

早起下田去,天黑收工回。幹一天,累一天,腰酸背痛不吭氣.夜間床上睡,小伢骨頭嫩,痛得如針紮;輕輕摸,細細哼,夢中痛苦難忍喊哥哥,哥哥醒,哥哥驚,手摸弟弟腿,眼瞅弟弟身,身上通紅如熾鐵,小腿腫脹如蘿卜。天勤嗬,天儉看在眼裏痛在心,怎能不背後偷偷把淚流。

春上忙,夏天忙,春搶插秧夏管苗.老天爺不下雨,田裏開白坼,為救禾苗車水把旱抗。兩兄弟腳踩水車,頭頂似火烤太陽,腳上磨出泡,背上烤出油,白天黑夜不歇腳.弟弟中暑暈倒在水車上,哥哥摟住弟弟急呼喚,天勤一時冒醒來,天儉急得把淚流。

忙過春,忙過夏,忙到秋天搶收割。刹禾、挑禾、扮穀、曬穀,兩兄弟從早忙到黑,從黑忙到白。刹禾鐮刀碰破手,抓把泥土搓一搓,挑禾挑不動,牙咬嘴唇血直流,不挑到禾場不罷休。哥哥讓弟弟歇一歇,弟弟搖頭不停腳。天儉不由得心一酸,兩眼嘩嘩把淚流。

一年忙到冬,冬天上山砍柴忙。挑擔茅柴集上賣。換回油,換回鹽,零花也全靠兩兄弟的兩雙手。山是財主家的山,窮人伢子莫上來,不上山,心不甘,躲躲藏藏把柴砍。財主看見了,放出惡狗衝上山,哥哥喚,弟弟跑,弟弟跑不動,惡狗把腿咬。破褲子遮不住肉,傷口止不住血,走一路,滴一路,天儉偷偷哭一路。

豐年勉強糊住口。災年野菜、樹皮、草根充饑腸,弟弟餓得慌,錯吃毒草當野菜,麵無血色,口吐苦水險些把命喪。天勤床上躺,天儉床頭站,背過身子背過臉,兩行熱淚臉上流。

小樹長成材,小兄弟長成人。弟弟在哥哥的心目中,仍是幼年的小天勤。日本鬼子來山鄉,殺人放火擄挑夫,天勤落到鬼子手,天儉聽說趕去把弟救,卻被另一隊日本鬼子擄,天儉喊天勤,天勤聽不見。天儉知道天勤脾氣倔,擔心天勤遭毒手。走一路,哭一路;哭一路,盼一路,盼望天勤能活著。鬼子逼著天勤挖紅薯,天勤用耙頭挖死一個鬼子,跑回家。天儉半夜挖穿牆洞把命逃。兄弟兩見了麵,又傷心,又高興,一個哭,一個笑,天勤問天儉:“哥,你何解要哭?”

“天勤,我不是哭,我在高興,高興得眼淚流。”

追憶往事,看看眼前,天儉中壯丁,默神自己就要離家遠去,把一個五六口人吃飯的家庭留給一個重病在身的天勤,天儉怎能不傷心,不流淚呢?

天勤沒有責備天儉,他知道天儉不是個遇事就流淚的可憐蟲。但,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地對天儉道:“哥,你哭,也得走!舍不得家,也得走!反正家裏也藏不住你的。要不走,你就會被抓去當壯丁。到前線給國民黨當炮灰。”

“這,我曉得!”天儉用手掌抹去了眼淚,哽咽著說。

“曉得就好,怕就怕你不曉得。要走就快些。”天勤堅定地說,“時間最好是今天夜裏。”

“……”天儉冒吭聲,直點點頭。稍過一會,他麵向天勤,“我走的事,你先不要告訴娘,最好連翠蘭也不要讓她知道,免得她哭哭啼啼的,說不定就不會讓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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