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眾說紛紜

農民家的豬被偷,那是件天大的事情,是個災難。惠蘭聽見自己家的豬被賊偷走的消息,刹那間,人如五雷轟頂,天塌下來似的,全身無力癱坐在地上。這嚇壞了進標金富楊嬸等人,忙一起過來扶起惠蘭讓她坐在椅上。惠蘭心道自己的命怎麽就這麽苦,家裏一年到頭的經濟來源就靠養幾頭豬,每日的油鹽醬醋,兒子娶媳婦蓋新房,全靠養豬才能存些錢。豬是他們家的希望,也是他們的命根。可就是這希望和**都被人偷去了,她能不傷心嗎?心裏一酸,眼淚禁不住流了出來。

“媽,你別哭。我哥說了,誰吃了咱們家的豬,他會讓他連骨頭都吐出來,加倍還給我們。”進標安慰母親說。

惠蘭擦著臉上的淚水,看看兒子。忽然覺得十六歲的阿標大了許多,像成人了,懂得關心母親,關心家裏了。可是,她對兒子說的話並沒有留意深思,此時她也沒有想這麽多,心裏麵一陣傷痛。她說話的聲音都沒了力氣:“回家去。”

“好,回家。”進標攙扶著母親說。

惠蘭對金富說:“哥,媽身體不好,躺在床上,楊姨一個人要看小孩,還要照顧媽,怎麽忙的過來?你沒事少到街上溜溜達達的,家裏就你一個大男人,你也不能老象過去的樣,家裏的事什麽都不做,不會做飯菜,自己的兒子總會抱吧。”

金富對姐的話雖然不敢頂撞,但心裏也有些不耐煩,嘴上說:“姐,我知道了。你快回家去吧。”

惠蘭還想說些什麽,她走過去看看楊嬸懷抱裏的侄子,見侄子安詳睡著,也放心了,對楊嬸說:“楊姨,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

“沒事,這點事難不倒我。你去吧,快回去看看家裏。”

惠蘭見該說的都說了,於是和兒子趕回塘家寨。

她家的豬被偷在村裏是一件爆炸性的新聞,早已傳遍村裏的每個角落。當她和兒子回到塘家寨的時候,碰見她或者坐在家門口的村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她。這些眼光有幸災樂禍的,有同情的,也有惋惜的,惠蘭並不理會別人怎麽看自己。

進了家門一看,屋裏都是人,坐的蹲的站的都有。親戚占多數,這是二叔公,那是三叔婆,還有自發的大哥二哥,連七十多歲的村老大明叔公都來了。明叔公不僅輩分高,也是個德高望重的人。村裏不管有什麽事,他都會到場,就像兩公婆床上吵嘴打架的事,有人也會找明叔公斷誰是誰非。明叔公對這樣的事情,隻是笑著戲說兩公婆。俗話說的好,清官難斷家務事,兩公婆床上的事情,誰是誰非,外人如何斷的了?更何況兩公婆常是床頭相打床尾和呢,事情一過,照樣和和氣氣過日子。明叔公心裏明白,因此得眾人尊敬,找明叔公的人也有麵子。吳自發家的兩頭大肥豬被賊一下子偷走了,這可是一件大事,作為村裏的老大,明叔公自然要到吳自發家裏看看。偷豬的事件一發生,村裏謠言四起,啥話都有,都吹到了明叔公的耳朵裏。明叔公到了吳自發家裏,還沒發表一句言論,他隻是坐在椅上抽他的水煙筒。水煙筒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他深深吸了一口,然後抬起頭來朝屋頂吐出濃濃的煙霧,那煙霧出了他的口,迅速膨脹,一團團的彌漫開來,整個屋裏充滿了辛辣的煙味,嗆得女人直咳嗽,男人卻像狗一樣伸著鼻子吸。明叔公心滿意足地把水煙筒給了身邊的吳自發大哥,幹咳了兩聲,眾人知道明叔公要說話了,都停止了說話,屋裏一下靜了起來,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大家用眼光看著明叔公。

“我說啊,這檔事不簡單!”明叔公把嗓音提高,繼續他的高瞻遠矚:“做事情要慎重,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好下手!大家知道,咱們村和新村劉姓世代是冤家。三世祖的風水寶地,我們就和他們爭鬥了十代的人,才在十三世祖翼龍公手裏奪回來。現在有三世祖德雲公的庇佑,塘家寨人丁興旺,外人才不敢欺負咱們。現在是新社會,時代不同了,改朝換代了,外人又想來欺負我們了。要警惕啊,警鍾長鳴!話說回來,自發家的豬被誰偷去了,哪個村的,我們還不清楚,沒證據。要查清楚,有證有據的,我們才能興師動眾向他們問罪,把賊交出來,不怕他吃了肉,要他把骨頭都吐出來,還要剝他一層皮。大家說是不是?”說完,明叔公得意地掃了一眼眾人。

“沒錯,現在是新社會,做事要有證據。”吳自成附和說。

“新社會怎麽了?生產隊管不著咱們,公安也不理我們。沒事他們來,有事他們身影都不見。這是農村,從古到今,哪個朝代不一樣?有事咱們自己扛著,還得靠自己,官府可不理你。”年輕的阿木可不服吳自成倚老賣老。

“我說做事要有證據。明叔公說的沒錯。”吳自成堅持道。

“這證據呀,不是有嗎?”進標的三叔婆忍不住插嘴說:“聽人說,鄰村的那家人家裏根本就沒養有豬,今天一大早天沒亮就殺豬了,豬叫聲咱們村裏都有人聽見。這不是明擺著是偷來的豬嗎?”

三叔婆的話像是在燒著的木柴上澆了一勺油,火“嘭”地躥起來,把鍋裏的水頓時燒得“咕嚕咕嚕”響一樣,眾人七嘴八舌議論開了。

“我也聽說了,說的跟真的一樣,怎麽偷,啥時候偷,有多少個人,全知道。”

“還有比你說的神的。說那賊呀,是用煙先把阿發全家人給迷暈了,才動手偷豬的,要不然,阿發還能不知道?張飛睡覺還瞪著眼嚇敵人,這豬是阿發家的心肝寶貝,晚上他能睡得著覺?梁上的老鼠動一動,他都知道。”

“阿發,是不是這樣?”他大哥吳自文問道。

“不知道,昨晚一覺睡到天亮,我啥也沒聽見。早上去豬圈,沒看見有豬,把我嚇壞是真的。”自發回答大哥。

“都說到哪裏去了。”明叔公用手指頭敲敲桌,說:“越說越離題了。現在是要大家想辦法,出謀獻策,怎麽解決這件案件。”

“明叔公,這樣的話我看還是向公安報案好,讓公安來查。”進標他三叔說。

“不行,不行。這是農村,在鄉下,誰理你公安不公安的。再說這公安來,調查沒一個月也有半個月吧,豬毛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再說,查出來又怎麽樣,公安賠你豬啊!人抓去槍斃都不會賠你一根豬毛。”

“對,這話我愛聽。向公安報案這辦法是最臭的。以前我們村和新村人打架,公安知道了還不是沒理。”

“虧你們是個大老爺,這麽爭來爭去的,啥辦法也沒爭出來,再爭啊,這豬肉都變成屎了。明擺著的事實,那家人的豬哪裏來的,啊?發哥家的豬有多大,過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要打架,大家也準備著,帶上家夥,以防萬一。他們心裏有鬼,就怕我們,我們怕啥。”三叔婆豪氣衝天,真有巾幗不讓須眉之勢。

惠蘭回到家後一言未發,隻是聽,可是她越聽越害怕,特別是她三嬸說“要打架,大家也準備著,帶上家夥,以防萬一。”的話,讓她感到害怕和恐怖。豬丟了隻是她傷心,隻是她家裏的損失。而這打起架來,刀呀棍啊可沒長眼,傷了人,甚至出了人命,不管是哪村的人,她家都脫不了幹係。罪過罪過,她心裏禱告,可別發生這樣的事情來,她寧願自己一家吃虧也不想看見兩村械鬥。

“大家都不要說了,停一停,好不好?”惠蘭忽然說起話來,聲音還特別大,眾人這時才意識到還有一個主人在,便停下話來,朝她看去。惠蘭幾乎懇求道:“明叔公,各位叔公叔婆,多謝大家這麽關心我家。聽我一句話,這事不要再追究下去了,到此為止。哪一日,我請大家食擂茶。”

眾人愕然,沒想到女主人竟說出這樣沒骨氣的話來。

“耶,我們是多管閑事來了。”惠蘭她三嬸陰陽怪氣地說,“難怪一筐蘋果裏麵有幾個軟柿子,隨人捏!”

“你說誰,誰是軟柿子?”進標聽了胸都要氣炸開了,眼睛瞪著三叔婆。

惠蘭給兒子一巴掌,卻像是在打自己的心上似的,說:“沒你說話的份!”

進標轉身就走,離開家裏。

村老大明叔公都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他慢條斯理地問惠蘭:“你說到此為止,不再追究下去,大家想知道怎麽個到此為止,不再追究下去?”

惠蘭心裏一愣,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明叔公的話。別看明叔公七十幾歲的人,可他頭腦還清醒的很,談吐鋒利,做事有條不紊,連村裏的生產隊長凡事都要讓他三分。自發家的豬被偷一事,他既然來了,說明他要理這事。村裏發生大大小小的事,他不管則已,要管就管到底。他是村老大,威嚴不可挑戰。村裏的人都像惠蘭這樣怕事,塘家寨的人誰都可以被欺負,後人怎麽評說我這個老大?惠蘭瞅了一眼自發,怪他也不和她商量就讓這麽多的人來。俗話說的好,請神容易送神難,這一屋子的人她如何打發走?

其實自發也沒想到這麽多的人會到他家裏。村民仗義,千年不變。他感激親朋好友還有明叔公等人,在他家有難的時候來挺他,來為他家主持公道。他隻想著自家的損失應該怎麽補回來,其它的他並沒有想這麽多。惠蘭說不要再追究下去,他心裏麵一百個不同意。一家人千辛萬苦養的豬,說沒有就沒有了,一個屁都不放,今後誰還瞧得起咱們吳家?他承認,惠蘭比他能幹,想事也想得周到,看問題比他看得遠看得深。她是讀過好幾年私塾的人,她嫁給他有點偶然,別人也都說他命好,撿了個識字的老婆。惠蘭生得並不漂亮,從小又多病。她的母親替她算了一命,算命的說惠蘭十難逃一劫,就算逃過,命也過不了二十三。母親心急問道如何才能讓女兒跨過這道坎,算命的說要把她賣到鄉下,而且家庭窮的才可以。母親半信半疑,找了神算瞎子阿丙,阿丙一算惠蘭的生辰八字,也是這麽說,母親方信。可做母親的不願女兒嫁得遠遠的,有人介紹塘家寨的吳自發,母親見自發人老實厚道,想今後不會欺負虧待女兒的,於是向吳家討了一角錢把女兒賣給了自發。吳家用一角錢娶了媳婦,據說還得了不少嫁妝,高興得在祠堂前連放幾天的鞭炮。自發呢就像戲裏唱的“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給他,自然高興。像他這樣的人和家庭經濟,他能娶到老婆就不錯了,他哪裏還敢挑肥撿廋的,何況惠蘭還是一個富家的小姐。惠蘭結了婚,還跟公婆住在一起,大哥二哥也沒分家。可惠蘭沒有拿城裏小姐的架子,到了吳家,啥都做。家務要做,農田活也要跟著自發去做,最苦的是每年十一二月開山的時候進山割蘆草。蘆草是當地農村人一年四季燒火做飯的主要燃料。鄉下人燒不起木柴、碳和煤,那時煤還貴,還不是大眾的燃燒材料,隻有一些較大的飯店使用。惠蘭下農田幹活,上山割蘆草,這些都是要消耗好大體力的活,又苦又累,惠蘭都沒吭一聲。在這樣的體力勞動下,病魔漸漸少光顧惠蘭的身體了。自發父母去逝後,兄弟分了家,惠蘭給自發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自發心裏高興,也感激惠蘭,生活有了希望,一切美好的東西在向他走來。可是,他想也沒想到,幾年的積蓄都投在豬身上,竟然一夜就沒了。他傷心,他恨,他不服氣,他接受不了惠蘭的意見,但他又不能在這樣的場合下和惠蘭唱對台戲。他隻好默不作聲,猛吸他的卷煙。

進標走出家門,臉上雖然被母親打了一巴掌,可並不是很疼,他疼的是心。三叔婆從來就瞧不起他們家。從他懂事的時候起,他就記得每一次家族聚在一起,清明上墳或是其他的事,三叔婆總是要踩父母一腳,說些風涼話。他看不貫,也聽不貫三叔婆的言行。他才不理她是長輩。母親不理解他罷了,還打他,他能不傷心嗎?他無目的地走著,走到村中央的操場,看著東麵的吳氏祠堂,又回頭朝家裏的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