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疲於奔命

剛才這一槍沒打著?廣勝衝摩托車遠去的方向又摟了一下扳機。沒響!腦子一陣煩亂。他把卡了殼的五連發獵槍猛地戳到身旁的一個草垛裏,提著常青的槍往幽深處追去。風從耳邊獵獵穿過,臉被吹得如同一**板,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前麵,是很小的那麽一截。

廣勝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踏著自己的影子,大步向前。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廣勝的腦子似乎被一支利箭穿透,所有的思維跟隨這支箭衝向前去,義無反顧。影子變了,變細了變黑了,它被拋向了腦後,越拉越長。

天亮了?眼前一片光明,廣勝猛地站住了。“要車嗎?”一個聲音在招呼。廣勝打了一個激靈,迅速地把槍揣進懷裏。

順著聲音,廣勝看到三五個跨在摩托車上的人,在一片耀眼的路燈下朝他招手。廣勝頓時明白自己這是跑到了大路上。

抬頭仰望天空,天空深邃而悠遠,月亮在雲層裏露出一角,幾顆很大的星星在向他眨眼。

站在靜謐的夜空下,廣勝感到極度的空虛與失落,思維似乎變成了一縷輕煙。剛才我幹了什麽?我在這個遙遠的異鄉狂奔什麽?我為什麽不在家裏?這個時間,人們大都進入了夢鄉,我也應該躺在自己溫暖的床上啊……“轟!”腦子被一聲巨大的槍響炸開了,常青扭曲的臉異常清晰地出現在廣勝的眼前……我殺人了,趕快離開這個地方!顧不得多想,廣勝衝那幫人高聲嚷了一聲:“打車!”

“小哥,去哪裏?”一輛摩托車在廣勝的身邊停下了。

“跟我走就是了,”廣勝不由分說,抬腿跨上了摩托車後座,“快走,我有急事兒。”

“好嘞!”摩托車手似乎怕別人搶他的生意,“嗡”地紮向前方。

廣勝把衣領豎起來用手緊緊捏著,擋住刀子般鋒利的冷風,不住地催促司機。摩托車駛過鎮中心街道的時候,廣勝看見一輛警車鳴著警笛忽地掠過身邊。這事兒“炸”了!不是老七被抓了,就是常青報了案……廣勝的腦子迅速閃過這樣一幅畫麵:老七蹲在派出所一個陰暗的角落裏,瑟瑟抖著對警察不停地念叨:“我殺人了,我殺人了……”醫院嘈雜的急診室裏,警察用力拍著常青因為失血而變得蒼白的臉,一聲接一聲地問:“你是誰?是誰打傷了你?那個人在哪裏?”常青的呼吸逐漸微弱,一縷白煙般的靈魂悠然飄離了他的身體。

疾弛的摩托車讓廣勝感到自己離天國越來越近。

我應該先去哪裏?往日的好友走馬燈似的穿過廣勝的腦海……朱勝利!現在他是我唯一能夠相信的人了。

“小哥,你不是本地人吧?”摩托車駛上國道的時候,司機問。

“你問這個幹什麽?”廣勝不想回答。

“沒什麽,我隻是隨便問問,”司機放慢了車速,“你得再加點兒錢。”

壞了,這小子可能分析出我是幹什麽的了。一個念頭突然出現在廣勝的腦子裏:我要用槍頂著他的腦袋——少廢話,開車!此念一起隨即打消,不能衝動,我不能再出任何差錯了,當務之急是先離開這個鬼地方,錢算什麽?我身上帶的全都給你也無所謂。

“老哥很精明啊,”廣勝裝做很無奈的樣子,訕笑道,“剛上國道就開始敲詐了?那好,隻要安全到達,我給你一千。”

“真的?”司機吃了一驚,“你說話可得算數啊。”

廣勝捏了捏他的胳膊:“算數,你盡管走!碰到警察查車,立馬給我繞開,順利到了我再給你加點兒。”

司機說聲“好嘞”,“轟”的加大了油門。

在靠近市區的一個立交橋下麵,廣勝讓司機停了車,從錢包裏抓出一遝鈔票遞給司機:“夠了吧?”

司機一把搶過錢,數都不數,發動車子一溜煙地走了。

我回來了,我活著回來了!一種死裏逃生的快感悄悄在廣勝的心裏滋生。

廣勝蔽在一個橋墩子下麵撥通了朱勝利的手機。朱勝利好像在醉著酒,但聲音裏透著一股吃驚:“啊?你在哪裏?”

“你那裏說話方便嗎?”廣勝狼一樣的眼四下打量著,這種動作很像前一陣子的關凱。

“方便,我在老歪家。”手機裏麵的聲音很嘈雜,似乎還有老歪唱歌的聲音。

說了一下自己的方位,廣勝關了手機,抬頭看天,月亮已經斜下去了,搖搖欲墜。

這時候孫明在哪裏呢?廣勝把兩隻手抄進袖管,倚著橋墩慢慢蹲了下來。她是不是在想我?她是不是也跟我一樣在見不到對方的時候回憶那些模糊的往事?那些或喜或悲的往事是否能夠讓她看清楚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她不會知道現在我已經成了一個逃犯吧?

想到這裏,廣勝猛地打了一個激靈:我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腦子在刹那間恍惚起來,恍惚中他竟然想到了已經快要從他腦海裏消失的玲子……玲子趴在夜晚來臨前的飯店吧台上,眼波一閃一閃地望著廣勝,她似乎是在一聲一聲地問,勝哥,這些日子你過得還好嗎?

朱勝利找到廣勝的時候,廣勝正蹲在橋下望天。

朱勝利哆哆嗦嗦地站在廣勝的對麵,他幾乎認不出廣勝來了。廣勝的頭發像一堆枯草一樣在頭頂上紮煞著,月光映照下的臉泛著鐵青色的光,像裹了一層厚厚的牛皮,敞開的胸口,一條掛著耶穌受難十字架的項鏈,隨著他不停顫抖的身體左右搖晃。

頭頂上“沙沙”駛過的汽車不時碾起一些細碎的雪粒,悠然飄蕩在慘淡的路燈周圍,讓這塊幽暗之處越發顯得深不可測。

兩個人無聲地對峙了片刻,廣勝撲拉兩下頭發,淒然一笑:“看什麽看,不認識了?”

朱勝利沒有說話,拉起廣勝就走。

廣勝的腿軟得厲害,挪動幾步就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你想領我去哪兒?”

朱勝利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了眼眶:“廣勝……回家,咱們回家。”

回家?我有家可回嗎?廣勝漠然地盯著朱勝利:“我不想,也不能回家。”

朱勝利一把抱住廣勝,像電影裏的同性戀那樣,用滿是淚水的臉猛蹭廣勝的脖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廣勝沒想到朱勝利哭起來竟然像個三歲大的孩子,一時不知道用什麽話來安慰他,猛地一推:“你,你他媽少調戲我。”

朱勝利被廣勝推了個趔趄,猛然覺醒自己剛才的表現有點兒過,胡嚕一把臉,退到橋墩下站住了。

廣勝的腦子裏似乎灌滿了水,一搖晃“咣當”作響。他把臉仰向天空,讓自己清醒了一會兒,慢慢走過去拉朱勝利蹲下了。

兩隻明明滅滅的煙頭,在漆黑的橋洞下猶如兩點鬼火。

從朱勝利的眼神裏,廣勝明白,朱勝利肯定是在猜想他到底幹了一件什麽樣的事情。我不應該讓他知道這些事情,萬一我落網了,很容易給他造成麻煩……是不是應該給大剛打個電話呢?廣勝想,不管現在是誰接電話,我起碼要打聽到常青傷到了什麽程度,有可能的話我還能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然後再作我下一步的打算……打不打這個電話?恰在此時,廣勝褲兜裏手機響了。

“勝哥,我對不起你!我也對不起大剛,”麻辣燙在電話那頭傷心地哭了,“你離開了嗎?”

“別慌,”廣勝沉聲道,“我離開了。”

麻辣燙的聲音恢複了平靜:“離開了就好。我太擔心了……是這樣,下午你喝醉了,我跟大剛也在打盹。老鬆躲在東間接了一個電話,大剛聽見了就拉我躺在炕上裝睡。老鬆回來看了一下就偷偷溜了出去。我跟大剛就跟在他的後麵出了大門。勝哥,當初我想把你喊起來,可是大剛不讓,他說他要自己去辦這件事情,他要報答你……”說著,又開始抽泣,“我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大剛被人一槍……”

“小馬,你別難過,慢點兒說……”廣勝的嗓音有些哽咽,他以為自己掉眼淚了,摸一把臉竟摸下了一把泥漿。

“好,我慢點兒說……老鬆走得急匆匆的,大剛說,老鬆肯定是接了他表弟的電話,我們一定可以找到常青。結果,我倆跟到鎮西頭的時候就發現老鬆進了一家院子,”麻辣燙的聲音沉靜了許多,“我和大剛就藏在一個草垛後麵等他出來。等了一個來小時,看見老鬆跟兩個人推著一輛摩托車出來了。我聽見他們說要到老鬆家去找你,直接就衝過去了。本來大剛想從後麵襲擊他們,見我一衝上去,他也慌了,提著菜刀就撲那個身材壯的人去了……那個人二話不說,直接就開槍了!大剛‘撲通’倒在了雪地裏……那兩個人一看不好,把老鬆丟下,騎著摩托車就顛了。我追了幾步又不放心大剛,連忙把他送進了醫院,然後就給你打電話。等我再回搶救室的時候就看見警察來了……”

廣勝打斷他道:“你沒回去看看大剛怎麽樣了?”

麻辣燙劇烈地咳嗽了一陣,開口說:“我回去過。我回家拿了錢,裝成大剛的親屬,給他交上搶救費,問大夫那個受傷的人死了沒有?大夫說他剛剛緩過來了……剛想給你打個電話,老鬆又被人抬了進來。他死了,是刀傷。勝哥,不知這話我該不該問,老鬆是怎麽死的?”

“你還是別問了。”廣勝的腦子又陷入了混亂狀態。老鬆死了?他在這個時候湊什麽熱鬧嘛。

“那我就不問了,”麻辣燙驚魂未定,“你得趕緊躲躲,我看見警察押著老七去認大剛……”

“老七沒走?”廣勝糊塗了。

“我也搞不清楚……勝哥,我得趕緊走了,我也得出去躲一陣子,有機會我再跟你聯係。”

“別急,”廣勝突然清醒過來,“你馬上去醫院一趟,看看常青去沒去。”

“常青?他不是跑了嗎?”

“沒跑,他被我打傷了!你去看看他死了沒有,我等你的回信。”廣勝“啪”地關了手機。

朱勝利呢?廣勝的心猛然一緊,站起來四處打量。難道這小子跑了?剛想吆喝兩聲,朱勝利提著褲子從一個橋墩後麵轉了出來。

“你這泡尿來得可真及時。”廣勝迎著他走了過去。

朱勝利心知肚明,訕笑一聲,把兩條胳膊架起來,用一隻手摸著下巴,慢悠悠地說:“我想好了,你去我表哥那兒住,他那裏寬敞。”

廣勝拔腳就走:“行,我這百十來斤就此交給你了。”

站在路邊打車的時候,廣勝問:“誰是你表哥?”

朱勝利推了他一把:“老歪呀,連老歪你都不認識了?”

廣勝往後退:“不去,他那裏‘親戚’多。”

朱勝利招手攔住了一輛出租車:“你這麽長時間不去他家了,哪個‘親戚’知道你能去他家裏住?上車吧。”

說得也是啊,誰會想到我躲在老歪家呢?歪哥,那就麻煩你了……躲在暗處的廣勝淒然一笑。

凜冽的寒風夾著細小而堅硬的雪粒,“唰”地撲向飛馳的出租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