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老杜自殺了

從俄羅斯大酒店十八層樓上紮下來的時候,老杜的腦袋是朝下的,據說是用了一個高台跳水的動作,估計技術難度相當高。

廣勝得知消息趕過去的時候,一個麵色蠟黃的民工驚魂未定地對廣勝說:“那個人穿著黑色的風衣,在樓頂上溜達了半天,然後跺一下腳就往下跳。一開始是一個很小很小的黑點兒,石頭塊子一樣地往下砸,很快就變成了一隻巨大的鳥,‘撲通’一聲紮在那裏不動彈了。”

廣勝沒有說話,拽著那個民工讓他指:“你說的那隻‘大鳥’落在哪裏?”

民工哆嗦著腿不肯挪步,用眼往門口一個勁地瞟:“在那兒,在那兒,你自己過去看嘛。”

廣勝一步一步地走過去,默默地站下,他發現,那裏有一灘墨水一樣的血漬,像一個巨大的海膽。麻麻紮紮的刺兒,從血漬中央往四周不規則地擴張,彎彎曲曲,像是有無數隻蛆蜿蜒爬過的痕跡。酒店門外,除了那個還在喃喃自語的民工,四周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廣勝默默盯著那灘黑紙一樣的血漬看了一會兒,轉身走到酒店對麵,遠遠地瞄著朦朧的門頭,想哭又哭不出來,好像被人捏住了喉嚨。

那個民工過來跟廣勝討了一根煙,夾在耳朵上,又在旁邊念叨上了:“這夥計走得可真安詳啊,除了頭上往外冒血以外,身上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受傷,就像睡著了一樣。就是抬他上救護車的時候有點兒不利索……他軟得像灘鼻涕。”

“你以為他真的死了嗎?”廣勝無力地倚到一棵樹上,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死了,肯定死了,”民工抽了幾口煙,臉色逐漸紅潤起來,“那還不死呀,這麽高的樓。”

“不能!”廣勝陡然上火了,“他才三十歲,他的老婆還等著他養家糊口呢。”

民工抬起頭來,仔細打量了廣勝一下。可能是因為廣勝的麵相變形了,民工輕叫一聲,貼著牆根突突走遠。

酒店的玻璃大門打開了,兩個穿紅色旗袍的女子,麵色肅穆地站在門口。

晨曦透過雲層,均勻地灑在她們身上,令她們看上去十分虛幻。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識相互琢磨。

不必在乎許多,更不必難過,終究有一天你會離開我。

曾感到過寂寞也曾被別人冷落,卻曾未有感覺——我無地自容……

黑豹樂隊聲嘶力竭的歌聲,從酒店裏飄出來,亂草似的四處飄灑。

廣勝感覺這歌詞是那麽的蒼白,那麽的矯情。有什麽呀,值得這麽大肆宣揚?

遠處,一個穿黑襯衫,戴黑禮帽的胖子蹣跚走到酒店門口,客氣地攔住了正在忙著擦那灘血漬的兩個服務生。兩個服務生聽他嘮叨了幾句,乖乖地站到一旁,默默地注視著黑衣胖子。黑衣胖子從腋下拿出一遝厚厚的燒紙,動作熟練地轉成“風箏轉轉”那樣的圓形,小心翼翼地鋪在血漬旁邊,單腿跪下,拿出打火機點上了。胖子站起來,全神貫注地看飛舞的火苗,一些燒成黑色的紙灰蝴蝶一樣地在胖子的身邊盤旋。胖子形如雕塑,紋絲不動。火苗停息,紙灰也已散盡,胖子提提褲腳,對著那灘血漬跪了下去。廣勝認出來了,那是他和老杜的同學李文。站在陽光下的廣勝,突然感覺自己飄起來了,好像正在一個深穀中墜落,身體急速下降,卻總也無法到底。

廣勝大叫了一聲:“嘔!”

門口的兩個紅衣女子對視一下,笑了:“這個人真奇怪,學了好幾聲狼叫了。”

一陣風刮來幾片碎葉一樣的紙灰,晃得廣勝的眼睛有些模糊。

廣勝把身子轉回去,背對著默默哀悼的李文,淚如泉湧。那個民工遠遠地看他。

廣勝捂住臉,用手掌把淚水往耳朵兩邊抹,可是他抹不幹淨,越抹越多。廣勝幹脆把頭埋進褲襠裏,往傷心裏使勁地哭。

我什麽時候學會哭了?廣勝有些厭惡自己,從小到大,我什麽時候還這樣傷心地哭過?我爺爺去世那天我沒哭,被人用菜刀猛砍也沒哭,坐牢我都不哭,還有什麽事情值得我哭?一些支離破碎的往事,風一般掠過廣勝的眼前。廣勝感覺自己在這些往事裏麵飛,他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他不相信前天還活生生的老杜今天已經死了……廣勝忽地站了起來。我這是在哭誰,哭自己還是哭老杜?

“李文,起來吧,地下怪涼的。”廣勝穩穩精神走到酒店門口,慢慢拉起了黑衣胖子。

“你也來了?老杜走了,再也回不來了。”李文麵無表情,說話的聲音輕得像夜晚的霧。

“走吧,人家還要打掃衛生,開門納客呢。”

“是應該走了……”李文撲打了兩下褲管,“廣勝,我不想回家,你能陪我隨便走走嗎?”

“還走什麽走?”廣勝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衝李文淡然一笑,“走,哥兒倆喝兩盅去。”

“人,其實就是那麽回事兒罷了,”李文喝了半斤白酒,情緒開始激動,“死了也好,活在世上遭那麽多罪幹什麽?沒意思啊!上學的時候,我還覺得自己是個人物呢,國家棟梁一樣……我呸!什麽東西?人就像禽獸一樣啊,活得還不如禽獸呢……人是什麽?是啊,人到底是什麽?”李文的眼神瞬間變得犀利起來,“人啊,禽獸不如!廣勝,你還別跟我瞪眼,我是說,這人要是混賬起來,比禽獸還要殘忍!你信不信?”聲音忽然低沉下來,像趙忠祥,“在蒼茫的非洲草原,動物們為了生存,正在展開一場生死搏鬥……我插上雞毛飛翔在天空的時候,突然發現,世上沒有任何一種動物在生存競爭的時候,達到人與人之間的慘烈與惡毒程度……那天,我跟一頭豬一起在天上飛,豬他老婆在地下罵他,你真不是東西,連個人都不如……我說,你他媽的說得太對了,對!人有些時候連畜生都不如,不如,不如,不如……”

茫茫雪原發瘋似的奔跑著一隻狼。背景音樂是《義勇軍進行曲》……

神情恍惚的廣勝趴在快餐店門口,吐得涕淚滿麵。

滿嘴白沫的李文被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架著上了車,車在午後的陽光下,“嗚嗚”地開走了。

早晨跟廣勝說話的那個民工,站在人堆裏,指著廣勝對身邊的人說:“趴著哭的那個人也是個神經病。”